在這段不對等的關系中,葉蘭绡發現一個驚人但被她忽略掉的常識:世俗的愛是強者才能行使的權力。
當邵峋對葉蘭绡說“愛”,那“愛”才有意義;而葉蘭绡對邵峋說“愛”,則會演變成“不知數”、“攀高枝”、“癡心妄想”……
就像你能對一隻貓說愛,抱它、撫摸它、挑逗它、投喂它,它撓你你也不惱它;但你不能對一頭獅子說愛,你的愛對獅子來說,近似于虛無。
葉蘭绡在外間,又一次拿起《旋覆花夢》翻譯了起來。
她面前是一堆高高的參考資料,一些一放到市面上就要引起轟動的典籍,她想,或許她能讀這些書的日子也不多了。
葉蘭绡雖然出身于文藝家庭,這種出身往往要被冠以天真、浪漫、沒常識這樣的刻闆印象,但葉蘭绡自诩自己不乏浪漫,但很少天真。
她沒常識也不假,但她一直努力地調試和這個陌生世界的相處模式,就像騎馬一樣,要跟随馬兒的步浪,找準馬兒的重心,學會推浪和壓浪,最終與世界這匹馬保持良性的互動。
她把和邵峋三天的戀愛定義為“調試與世界的關系時産生的短暫波折”。
葉蘭绡不知道邵峋在想什麼,但她知道邵峋一直把她當成夢裡那個人的化身。
現在邵知慈更像了,她還有什麼理由占據這個位置呢?
她應該識趣地主動失憶,就當這三天什麼事也沒發生。
或許梁峪甯有句話說對了,她的确敏感而深情。
——但自持和貞靜才是她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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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蘭绡在夕園空前忙碌起來。
她去馬廄喂馬,拿起鐵鍬鏟走了所有的馬糞,直到手上都是透明的水泡。
王鳏夫在她身後局促地直搓手:“放着我來吧,您的身份不适合做這個。”
她還用馬蹄鈎給所有的馬蹄做了清潔,連一絲縫隙都沒放過,清潔完後,她用油刷給所有的馬指甲塗上了防護油。
葉蘭绡出來時剛好碰見釘蹄師上門幫馬釘上新鞋,她饒有興趣地問釘蹄師要如何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釘蹄師,釘蹄師告訴她說這是個辛苦且專業要求極高的工作,至少需要七年時間的打磨,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的釘蹄師了。
“我跟您學釘蹄吧,”葉蘭绡說。
釘蹄師無奈地看着王鳏夫,似乎對女人當釘蹄師很有意見,王鳏夫對釘蹄師使了個眼色:“這是家主身邊的大紅人。”
當釘蹄師把燒紅的馬蹄鐵烙在馬蹄上發出“滋滋滋”的聲音時,葉蘭绡突然流淚了。
釘蹄師着急忙慌地解釋:“沒事的沒事的,隻是看上去暴力,其實馬蹄上是沒有痛覺神經的。”
他擔心葉蘭绡覺得他在虐馬,到時候動保協會原諒不了他。
當葉蘭绡拿起錘子把新鞋釘進馬蹄,錘子不小心砸偏了,把她的手背砸得烏青,葉蘭绡登時又哭了起來。
釘蹄師驚恐起來,要搶走葉蘭绡的錘子:“說了這種粗活不适合您這種嬌滴滴的小女孩做。”
葉蘭绡還是一邊哭,一邊叮叮哐哐地繼續把馬蹄鐵釘在馬蹄上。
那天她和釘蹄師一共釘了三匹馬的蹄子,她幾乎從頭哭到尾,把釘蹄師都哭木了。
葉蘭绡從小有一個重要的人生準則:将每次失去轉化為得到,而“能力的提升”和“學習”是“得到”的重要表現形式。
失去母親時她學了畫畫,失去父親時她學了唱歌和跳舞。
——這樣每次失去後,她都能安慰自己,命運還是饋贈給她良多的,饋贈給了她永遠也不會失去的。
所以失去這段為期三天的感情後,她開始學習當釘蹄師。
這天晚上,她疲憊而安甯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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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峋後來又到醫院去看望了邵知慈好幾次,留在那裡的時間越來越長。
葉蘭绡會在邵峋每次出門時都為他打點好行裝,一開始的水果和鮮花都是從國外空運過來的,甜點是夕園最手巧的師傅做的,後來的畫筆和顔料都是藝術家手作的,香水是量身打造的,珠寶是昂貴而典雅、連博物館也想借走的,衣服是高定、連最當紅的女明星也搶不到的,鞋子是限量款的……
邵峋有好幾次想跟葉蘭绡說什麼,葉蘭绡隻微笑地看着邵峋,那笑猶如她十六歲時在旋覆花園裡拿着紅色灑水壺拍的那張照片,眼裡沒有一絲不甘心和怨怼,全是爽氣和明朗。(可其實那時喪父喪母的哀恸時常侵擾她。)
邵峋幾乎都要懷疑那三天是否存在過,他終于承認,葉蘭绡心裡從未有過他,所以他不必為此自責。
兩人最終還是默契地将那一頁揭過。
如果說葉蘭绡向邵峋要過什麼補償的話,那就是葉蘭绡向邵峋要了影印内宅孤品典籍的權限。
她擔心那些孤品典籍得不到未來主人的重視,徹底消失在曆史滾滾的車輪下。
——她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沒為人類文明做出任何努力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