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老者和葉蘭绡聊起天來。
老人說:“我今年一百歲了,以前是個蓑衣戶。”他指了指身上披着的蓑衣。
蓑衣,用棕葉制作而成,舊時雨天用來避雨,在現代則被塑料雨衣替代。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走出夕園了,”老人仔細想了想,“恐怕有四十多年了。”
葉蘭绡聽了他的話,再一次暗自為自己的學業所苦惱,她心想,這邵家的準出機制真是完蛋,居然四十多年不放人家出門。她該以什麼方法脫離邵家呢?
“我生在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時代,棕葉蓑衣被塑料雨衣取代,我便整天無所事事。我不愁吃不愁喝,可是精神很苦悶。我跟府裡的大人說,我想學一門新手藝,可是大人們都說,邵家的食戶是終身制的,不能轉型。”蓑衣老者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後來我就愛上了飲酒,我覺得自己飲了一輩子酒。”蓑衣老者一口飲盡杯中酒。
葉蘭绡從老者的話中聽出了邵家這個龐然大物的僵滞。
老人似乎很久沒人和他說過話了,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
他說他沒到邵家時,家裡很窮很窮,他的故鄉冷的時候冷死,熱的時候熱死,“我年輕時貧窮且膽大。夏天的時候抱着蛇睡,取蛇的冰涼;冬天的時候抱着豺睡,取豺的溫暖……”
葉蘭绡和他一路暢聊,相談甚歡,不覺時間倏忽而過,船很快就靠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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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蘭绡一落地小凫島,便大吃一驚。
隻見小凫島上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用紙造了一個占地數十畝的大别墅。栩栩如生的紙花紙草掩映在數十米高的紙樹下面。
邵峋祖父的大照片占滿了别墅外牆,葉蘭绡能從他的眉眼中看見熟悉的影子。
别墅外用紙紮的無邊泳池正閃着粼粼波光,葉蘭绡湊近聞了一鼻子,原是一池煤油。
“你怎麼還在這裡無所事事地瞎轉悠!”葉蘭绡又被王鳏夫數落,王鳏夫叫她去給紙馬點上眼睛。
葉蘭绡紮了一百零八匹紙馬,因此點起眼睛來頗費了一番功夫。
不遠處鑼鼓的聲音響了起來,葉蘭绡一驚,手下一抖,一匹馬的眼睛便被點歪了。
她看着那匹馬的歪眼睛,發現這隻眼睛傳神極了,簡直就像阿哈爾捷金平日裡看她時那副不屑的樣子。
她被自己荒誕的想象力逗笑了。
葉蘭绡點完了眼睛,冥壽壽宴已經開始了。
隻見邵峋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神色清冷肅穆,他從小出席過無數次類似場合,因此每一個動作都被他做得莊重又虔誠。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一眼葉蘭绡。
葉蘭绡發覺此時的邵峋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她甚至疑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過邵峋。她離邵峋不到三米,但她覺得他們隔了三條銀河那麼寬、那麼長。
她懷疑自己做了一場夢,那場夢裡有煙花和燈影裡遺失的心動、有讀書人共同的對故史典籍的惺惺相惜——但那僅僅隻是一場少女的夢罷了。
他手中端着一盆水,水裡有一塊完整的嫩豆腐。
周圍傳來族禱們悠長的唱念聲,葉蘭绡驚訝地發現,邵知慈也在族禱的人群裡。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魂——兮——歸——來——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這是招魂時的咒語。
天空中突然刮起一陣陰風,“魂——兮——歸——來——”悠長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起來,鼓樂手也加緊了手中的鼓點。
“來了!”有人說。
“恭請邵家第九十一代先祖邵氏阿屹回府慶生——”一聲銅鑼“梆——”得一聲敲響。
衆人于是齊齊下拜。
葉蘭绡跟着衆人下拜的同時,眼睛瞥了一眼邵峋盆裡的豆腐,隻見那豆腐毫無征兆地突然就碎了,好像真的被降臨的靈魂踩碎了一樣。
蘭花幹戶說把豆腐放在水裡叫豆腐橋,每一個靈魂都能通過豆腐橋過江。
葉蘭绡不知道自己又拜了多少下,隻記得她跟随衆人不停在磕頭。“最少五十個頭是有的。”她如此想到。
磕完頭後便到了今天的重中之重——燒祭祀用品。
隻見邵峋拿起火把,點燃了紙别墅正中間一頭牛首嘴裡的噴泉,那噴泉噴的也是煤油。
大火瞬間席卷了整座紙房子,烈焰騰空,不一會兒,整座島都被火勢所攻陷。
葉蘭绡看見族禱們圍着大火在跳舞,嘴中吟唱着一些她聽不懂的詞。
有輪船運來一船一船的加強符,那符不要命地往火裡倒,生怕這位邵家先祖下輩子投胎不能再次盡享人間的富庶繁華。
葉蘭绡看見她紮的紙馬,在烈火中仿佛咧着嘴在笑,她不由得後背汗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