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旁拾了個蒲團,讓以夙坐下來歇息一會,廟外能聽到花顔奮力挖坑的聲音,我正打算出去看看墓穴挖的如何,剛一擡眼,對面的一棵老樹便撞入視界。
樹葉如碎金般窸窣搖曳,躺在老樹上的人沐浴着流火般的晚霞,仰頭喝着葫蘆裡的酒,悠悠地晃着那條垂在半空的腿。
不愧是钤台峰的大弟子,辟邪陣畫得比誰都快。
花月靈靠着樹幹,時不時擡頭看看他,糾結了半天,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問道:“哎,你是受傷了嗎,為什麼脖子上纏着這麼多圈紗布?”
酒葫蘆被勾在了食指上,轉着圈搖了幾下,彌師摸了摸脖子,蓦地笑了:“你家師尊沒告訴過你,不要對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太好奇嗎?我這是舊傷複發,總不能是纏着好看吧。”
花月靈哼笑了一聲:“那可不一定,我有位師姐也這麼纏過,夜裡和師兄獨自賞了會花,回來立刻就把脖子纏得嚴嚴實實,說是蚊蟲叮咬,纏起來不傷體面,結果過了六七天拆下還是能看到痕迹。”
膽子夠大,不過我倒是比較好奇這對小鴛鴦後來有沒有被師尊棒打。
我光明正大地倚着爛廟的破門聽,彌師目光一轉,恰好望進我的眼中,如夕霞下靜谧的湖水,他嘴角微彎,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花月靈說:“那你的師兄可真是個壞東西。”
花月靈小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哎,誰說不是呢,你該不會也是做了什麼壞事才……”
一擡頭,她也看到了我,識趣地閉上了嘴,也許是看出我有話要對彌師說,不等我靠近,便不滿地哼了一聲,揉揉鼻子,轉身去了花顔那邊。
彌師将一切看在眼裡,笑了笑。
大概是在笑我這副蹩腳的模樣,還得看小姑娘的臉色。
這也沒什麼,我無意遮掩身份,但或許正如玉帝所說,時至今日還在靠紅線壓制邪氣的本仙君,真的是魔性難馴,和另外兩位的仙人風骨相去甚遠,甚至還拿着閻羅,花月靈又是個機靈敏銳的姑娘,被她敵視也無可厚非。
這麼想着,我也像剛才的花月靈一樣靠在了樹上。
晚風拂過,我在風中輕聲開口道:“我若學着仙使喝上兩口酒,應該也不會這般緊繃了罷。”
彌師淡淡一笑道:“仙君折煞我了,我在哪裡都這樣。倒是仙君,早就聽說當年這等場面仙君見識了不少,如何還會緊繃?”
這人,面不改色地拿刀子往人心窩裡捅啊。
我道:“大約是我壓在心裡許久沒能問出口的事,最終竟被一個小姑娘搶了先,還那般輕描淡寫……既不甘心,又覺窩囊,還怕把這些見不得人的心思敞開了講,會惹仙使厭煩。”
在蟠桃宴之前,彌師曾來月仙台走動過,那時我沒發現他有什麼傷,我甚至從未見過他受傷的樣子,又何談舊傷複發?
花月靈得到的答案,是他随口撒的謊,即使如此,我還是會有些惱。自己猶豫着不去觸及的話題,别人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問出了口,心裡實在不是滋味。
更何況我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彌師喝酒的手一停頓,沒有說話,我也不好再開口,一時隻有漫天的枝葉在婆娑作響。
我想我太冒進了,不如用面癱臉當借口,告訴他我隻是在開玩笑比較好,如果在這時候被他讨厭,之後解開紅線一事,我也許就沒指望了。
我歎了口氣,正打算開口,彌師卻突然笑了一聲。
這聲笑,我沒有聽出笑意,他明明嘴角微揚,但看起來十足譏诮,倚靠在樹幹上,用眼尾高傲地瞄着我:“仙君是在以退為進,給我下套?若說是新傷,仙君心地善良,定會阻攔我下凡,我又如何将功折罪?”
我委實不懂他說我給他下套是什麼意思,心思未免太難猜了些吧,我看起來像是你立功路上的絆腳石嗎?
我不禁皺了皺眉:“青鸾的事,誰都沒有料到,我也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靈君也從未說過什麼,你其實不必攬下這個擔子的。”
彌師定定看了我許久,道:“仙君多慮了,在下擔憂的是家師與钤台峰在仙界的名望,出了此等大事還能心安理得,隻怕會惹王母娘娘心中不快,家師便再也無顔出席瑤池盛宴,在仙界立場尴尬,與其他道祖仙真往來也難免有所滞礙,屆時在下就成了钤台峰的罪人。”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沒理由再問,隻好道:“是我欠考慮了,對不住,我隻是放心不下。既然你的傷沒有大礙,我就不再多嘴了。”
聞言,彌師又笑了:“仙君客氣了,在下這種人,仙君怎會放在心上,若是幫忙不成,反而礙了仙君的事,那在下才真的是罪該萬死。”
他這句話,在我聽來無比紮耳,可我也無話可說。
這時,花顔在遠處欣喜地大喊挖好了,從坑裡翻身爬出,抹了一把灰撲撲的臉蛋,沖我咧嘴笑。幾步開外,以夙不知何時倚在廟門旁,懶懶地打着哈欠。
我看了一眼彌師,他道:“仙君還不快去,夜裡就要忙起來了,此刻再容在下偷會懶。”
這打發我走的意思也太過明顯了點。
我點頭,順了他的意:“嗯,你有傷在身,酒少喝。”
來到墓穴旁,花顔氣喘籲籲,眸子裡閃閃發光,像灌口神君身邊那條時常讨誇獎的狗:“前輩,我挖好了,倆棺材都放得下!離天黑還有些時候,還是趁早把死者下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