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崔珏走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直到我連大殿入口也看不到時,他終于在一根與其他并無二緻的石柱前停下,回過身來。
“如今天地時序有變,按照你登仙之時算起,凡界眼下應過了十八年,這一柱記錄在冊的,是十八年來所有亡故的、魂魄來地府報道過的花姓男子。”
崔珏說着,取下一本命簿遞給了我,我恭敬接過道:“多謝府君,不知……可否讓我家丫頭一同幫我翻找?”
這麼多命簿,我一個人不知道得翻到什麼時辰去。
崔珏颔首,神色凝重道:“無妨,隻是……地府得知時序出現混亂時,已将可能有變的生死簿都核對過了一遍,其中本不該包括這一柱,但我想你可能哪日會來,便一齊查了查。”
他望向我的眼神,忽然悲憫且隐忍了起來,我看着他,不覺将手中的生死簿攥緊。
崔珏緩聲道:“還是沒有查到‘花絕’這個名字,也沒有查到表字為‘無存’的人。”
殿内的陰寒之氣如遊蛇般,順着手腕鑽進了衣袖中,滲至胸口,我乍然感到有些冷。
九音窺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問崔珏道:“既不在死者名簿裡,那是否……可能還活着?”
崔珏也看了我一眼,歎息道:“花絕若尚在生者名簿當中,我自然不會領你們來此處。當年他确确實實是死了,黑白無常也依命前去勾魂,但不知為何竟尋不到他的魂魄,如今回到了他死去的十八年後,魂魄仍然是無迹可尋,隻怕是早已不在天地間。”
九音眼睫微顫,仿佛說錯話般:“這……主人……”
我頓了片刻,道:“感謝府君告知,我還是想自己再查一遍,若能得到什麼線索自然最好,若什麼都沒有也沒關系。”
崔珏垂下眸,無言地拍拍我的肩,又揚起一團幽光,化出一張石案與三條石凳,将燭台放在案上,向我道:“那你自己當心些,我就在一殿裡整理卷宗,有什麼事差人來傳就是,你要嫌麻煩傳個音也行,嗯?”
我應了,再次道謝,目送崔珏離開後,便坐到案前翻看手中的命簿。
九音九月不知所措地望着高聳的書格,這數量龐大的命簿令她們無從下手,還是九音先拿出一沓抱來案上,字斟句酌道:“主人,奴婢們要查的人,是不是……”
九月小聲道:“是不是當年您飛升那夜……”
我嗯了一聲,翻頁的動作很輕,聲音也同樣輕:“那個被我殺死的人。”
關于他的回憶,最後隻凍結在漫天的火光裡,他決絕而無悔的眼眸中。
他血染的嘴唇翕動,卻再吐不出一個字來。
然後,就停在了那裡。
我翻閱的每一本生死簿,甚至都沒有一面銅鏡厚,輕飄飄的一頁紙上擠滿了凡人短暫的一生,而那些傷,那些血,那些理不清斬不斷的愛恨,最終也不過歸于一個卒字。
我将他們的一世堆在案上,眼看着它們的影子愈長愈高,在蒼藍的燭火下搖搖欲墜,如龐然山妖的攢動,一頭、兩頭……我面前的光幾乎被阻斷,卻還是沒有找到那個名字。
密密麻麻的墨團重複堆積,皆是我想要的字眼,卻怎麼也拼不出完整的人名和句子。
他隻死了十八年,我當年第一次來地府尋他也不過如此,這已比八百年後要好查得多,一縷魂魄如何能躲開輪回,便是化成惡鬼,終究也要來地府報道的——隻要他尚在三界。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翻過最後一頁時,聽見九月略微幹澀的聲音道:“主人,這已經是最後一冊了,奴婢們這邊還是沒有找到……”
隻要他尚在三界。
九音忙湊上前來:“是奴婢們的錯,一定是奴婢們尋人心切,看得太急,不小心給忽略了過去,不然……不然再從頭查一遍罷?”
隻要他尚在三界……
九月喚我道:“主人?主人您怎麼了?”
我緩緩回神,緩緩合上生死簿,緩緩站起來:“沒事,不用查了。”
我忘記自己說了些什麼,隻看到九音九月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收拾起桌案和地上的命簿,将它們一一整理歸位,我站在原地,忽然感覺眼前模糊。
崔珏說的是對的,原來他真的不在天地間了。
這八百年來都是同樣的結果,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失望的,那人大約真的恨極了我,甯可灰飛煙滅也不願死後與我相見,也怪不得我尋遍地府也找不到他。
倒也應了他的名字,絕者,無存也。
想至此,竟有些好笑了起來,我甚是慶幸自己雖是面癱,卻還是能笑出聲的,而且是在此等情境下。
聽到我的笑聲,鹿靈姐妹圍了過來,九月望着我,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九音則拉着我的手,心疼地安慰道:“主人,别着急,肯定還會有别的辦法能找到花絕公子的,您别哭啊……”
我竟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嗎?
我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濕潤,舒了口氣道:“無礙,把命簿歸置好罷,一會去跟府君說一聲我們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