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花絕眼前又閃過雲栾方才的神情,他的眼神,仿佛已經察覺到了什麼似的。
是侯朔身上的靈樞蝶暴露了,他們想将計就計?還是他已經知道,雲幽是他故意诓騙去的?亦或是暗示昨夜石室的那一劍,本就是他刻意傷害巽又,以此來警告要挾花絕,自己捏着兩人的把柄?
可連侯朔也隻以為石室裡隻有巽又,沒有其他人,雲栾又是如何得知的?他沒有将自己知道的告訴侯朔,又是打的什麼算盤?
思慮太重,隻會影響對局勢的判斷,花絕清了清思緒,還是眼前的事最為要緊,于是伸出手來——
明明是刀修,他的手指卻并不粗壯,反而修長且骨節分明,雙指并攏,巧捏劍訣,指尖便浮現一團淡粉的靈光。
溫潤如水,細膩如綢,好似包裹着他柔軟的心,映在巽又眸中。
隻見靈光微綻,化出一隻晶瑩的粉蝶,随他掀起指尖,脫離了掌控,飄飄忽忽地低飛向目标所在。
花絕默默确認靈樞蝶方位,而巽又卻看着他搭上封喉的手,冷不丁地道:“你好像女娲。”
花絕一愣,不明所以地回頭看她,笑了一聲:“什麼?”
巽又嘴角微翹,視線仍在描摹他的手指,輕聲道:“你的手好看。手好看,變出來的蝴蝶也好看,就像你一樣。”
花絕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好像感受到她的視線在指間流連,搭在封喉上的手不自覺收緊。
片刻,洩露一聲輕笑,像敗下陣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難為情地道:“是麼,那阿又不如再多我誇幾句?當初也是多虧了靈樞蝶,我才能再遇見你。”
巽又擡眼,對上他清澈的眼眸,道:“……好,你想聽什麼?”
花絕眼含溫柔笑意,像是說給她聽,也像說給自己聽般,輕聲呢喃道:“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
渺月峰旁,另有一峭,不如它峰勢險峻,隔着山岚雲霧,倒也神密幽遠,難窺真貌;其上偉木林立,盤虬卧龍,恍若仙人之境,不容侵犯,若登山巅,隐約可見渺月峰壁上“雖千萬人吾往矣”幾個大字。
峭崖之畔,雲岚濕潤,不見日光,有青年立于樹影當中,猶如悄然浮現的鬼魅,眺望遠方雲台人海。
他身姿高挑,飄逸如風,穿一身月白銀絲長袍,戴一副華美的龍王面具,其像既不猙獰,亦不兇惡,反倒肅穆沉穩,神性俨然,襯他如貴胄驕子,嘴角勾起,悠悠靜待。
而他身後,還立有一人。
那人一身紫袍,身後負劍,眉尾有條細長的疤,似是墜星谷的弟子打扮,隻是身形不穩,發絲淩亂,雙目渾濁無神,皮膚蒼白發紫,不像神識完好的正常人。
山風拂過,猶如陰風過境,修士搖搖晃晃,目光渙散,宛若被攝住的傀儡,他嘴唇開裂,皮膚枯涸,沒有一絲生氣,脖頸處的一圈血疤,像是頭顱接合的痕迹,更添陰森詭異。
忽然,山風驟強,哀嚎呼嘯,青年似有察覺,向後瞄了一眼,修士衣袍翻湧,果真一個踉跄,向斜方岩石直直栽去——
他擡袖,嘩啦一聲,冰鍊如兩條飛射的蛇,迅雷不及掩耳地扯了修士一把,又嗖地鑽回他袖中。
青年笑道:“站穩些,難為我把你七七八八地湊完整,當心再摔開了。”
修士沒聽見似的,眼珠空洞,左搖右晃,青年歎口氣,沖他打了個響指,慵懶道:“說話呢,聽清楚了麼?”
修士周身一頓,雙眼猛地恢複光彩,連皮膚都乍然有了血色,他朝青年敬重行禮,道:“蒯珒得神君恩賜才能暫居人間,此番必不負神君所托。”
青年無甚所謂地嗯了一聲,并不因此多看蒯珒一眼,隻遙望渺月峰雲台,蒯珒悄悄擡眼,又恭敬地問:“神君,要在下順手殺了那個花絕嗎?”
聞言,青年竟鼻子裡嗤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道:“花絕是什麼資質,你如何能殺得了他?做你該做的事,莫要節外生枝。”
蒯珒低首道:“是。”
又來了,一個兩個的,都當他嗜殺成性,明明他同雲栾那起性格扭曲的家夥壓根不是一路人。
他要真是那種人,又如何能做得了神仙?
青年不再言語,繼續望向渺月峰,卻不由得眉心微壓,眸子裡浮現一絲煩躁。
時辰已至,渺月峰幾無虛席,各家各派都已到場,甚至連蒯璟都悄然歸位,花絕察覺到比試即将開始,與花翮打聲招呼,同巽又躲至花氏末席。
雲台上首,各家宗主道君紛紛落座,一抹豔麗似火的身影也在當中,正是應旸。他坐下時,還不忘笑嘻嘻地沖花絕那廂飛個眼。
花絕搖搖頭,無奈地笑了。
雲台之上,仙氣雲湧,光芒閃爍,有名年輕女子自光中走出,身着紫衣,氣度雍容,眉眼和暖,唇邊漾着嫣然微笑,乃是宗主蒯瀾的師姐,名叫蒯泠。
墜星谷每年皆為宗主主事,常有蒯瀾的左膀右臂從旁協助,緻辭也偶有代勞,雖然蒯泠常年避世,然賓客裡有閱曆的長者不少,都是蒯泠故交舊友,小輩又不好在此等場合露怯,因此台下并無人出聲嘩然。
花絕早知道蒯瀾不能到場,卻不想來的是這位仙子,他上次見到她,還是十歲拜師的那年,七年過去,蒯泠的容貌不僅沒有絲毫改變,甚至有更加年輕的趨勢。
花絕不禁内心感慨,還是女修更勤奮,若不是蒯泠瞧不上宗主之位,墜星谷哪裡輪得到蒯瀾這糟老頭當家,搞得如今門風不正,還有邪祟傳聞流出。
這麼想着,花絕悄悄看了眼身邊的人。
同為堅韌勤奮之人,有的就能成為仙門貴女,受人敬仰傾慕,有的卻被視作敝屣,如同過街老鼠,可她們究竟有什麼不同呢?正道與邪道,區别到底在哪裡?
正道戒律森嚴,清規諸多,不還有媚上欺下、幽禁弟子的麼?
正道修身修心,兼濟天下,不還得拉攏拉幫結派,每年在這裡做戲麼?
正道慈悲為懷,寬宥為大,不還是會清理門戶,嚴懲内奸麼?
既然如此,那她……
巽又的神情淡然,隻安靜看着雲台上的蒯泠。
花絕搖搖頭,将不切實際的想法從腦中趕出,即便花氏與她無冤無仇,以她的性子,恐怕永遠也無法與正道和解,更别提和他一起回三千花月塢了。
他不明白這種軟弱的想法是從何處而來,也許,他注定和她成為陌路。
感受到視線,巽又轉頭看向花絕,眼神清亮,歪了歪頭。
而花絕隻報以溫和的一笑。
蒯泠掃視雲台下方,露出一個微笑,柔聲道:“今日得諸位莅臨,實乃我墜星谷之幸,可實在不巧,宗主有要事纏身,就由蒯泠代為主持此次仙門比試,不到之處,還請諸位多擔待。”
渺月峰比試的規矩,其實和尋常切磋并無不同,意在交流,點到為止,上場全憑自願,由赢家守擂,期間掉出雲台或倒地不起,便視作失敗,若體力不支,也可主動退出。
往年的彩頭,大多是蒯氏秘制的丹藥或符箓,有時也有進階心法、内功吐納一類的秘籍,若比得實在精彩,魁首也能得件上好的靈器或法寶,雖與應氏收藏的寶貝比不得,卻也是仙門内難得一見的珍品。
而今年,蒯瀾不知抽的什麼風,竟拿水雲訣的劍譜做彩頭。
水雲劍訣,劍法精妙詭奇,遊龍走蛇,是蒯氏獨門劍訣之一,門下初階弟子便能修習,但唯有高階弟子才得以領會其中奧秘之一二,若是全盤掌握,融會貫通,更是受益無窮。
這要是讓其他仙門得去了,蒯氏可就虧大發了。
這廂,蒯泠正将劍訣全本展示給衆人看,忽聽台下一聲哈欠,出聲處閃過一縷雪白刺眼的光,再一眨眼,少年挺拔的身姿已在台上,淩雪的劍光映着他驕傲的嘴角,一雙靈動的貓眼寫滿迫不及待。
“仙子前輩,這些話我每年都聽膩了,可以直接開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