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并不相信稻荷神,也不信任何神明。
我不相信他們的祝福、肯定和保佑,也不相信他們會在意我們這樣的凡人。因為北信介或許在乎我,所以他是我世界裡唯一的神明。
我第一次見到北信介的時候就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神性。
那次見面格外匆忙和混亂。有段時間日子過得格外不順,朋友和家人都勸我去稻荷神神社許願看看。于是我就去了。在神社前走着走着,路上明明是一片空地,卻平白無故出現了一個像陷阱似的的大洞。
我想設置這個陷阱的人應該并沒有惡意。洞很淺,灰土的部分也有用東西隔開。但它出現的實在是太突然,摔下去的一瞬間,我仰頭對着天空大聲尖叫,生怕自己落入神話故事裡面妖怪整蠱普通人類的陷阱裡,從此落到彼世,成為神魔的貢品。
隻是尖叫還未停止,我就落到了坑底。
年末的神社本人來人往,但我落入“陷阱”的一瞬間,周圍的人群帶着他們的聲音和顔色全都消失不見,就像我踏入了異世界。
我用了幾秒确認情況,同時站起身來确認腳下踏着的地方沒有其他的洞中洞,踩實後就站起身,試圖摸到坑洞邊緣,借力上去。
可惜嘗試多次,洞邊實在是太滑,我旁邊也沒有可以踩的地方,于是等到雪花飄滿洞邊都沒能成功。
等等,這個洞明明是露天的,既然下雪了,為什麼我身上沒有一片雪落下?
來不及思考,我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隻體型不算太小的狐狸。它通身雪白,隻有耳朵尖兒和尾巴上有一點黑,皮毛柔順。亮亮的眼睛輕微上挑,是灰褐色的。不僅沒有普通狐狸的妩媚,反而我在面前這隻小動物身上感受到了“威嚴”和“冷靜”。
它拿那條像極了大号狼毫毛筆一樣的尾巴蹭了蹭我的小腿,伸出爪子向自己的方向做了刨動的動作,似乎是在向它面前的我勾手。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它站起身,一陣卷着洞外雪花的寒風像魔法一樣萦繞着我們一人一狐,我被吹得幾乎要睜不開眼。下一秒,我聽到耳邊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而穩定——人群出現了,坑不見了,我踩在神社台階前的雪地上。剛剛發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覺。
如果不是狐狸還在我面前的話,我真的會以為是幻覺。
在我試圖像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樣跟那隻白色的狐狸搭話的時候,我面前出現了兩隻扭打在一起的小狐狸。
灰色的那隻壓在棕色的頭上,嘴裡念叨着:“侑!你在神社前面挖洞是不是想埋了我?”
棕色那隻翻過身把同伴打到一邊,顫着耳朵大聲回嗆:“誰讓你吃了我的布丁!?”
打着打着,他們從完整體的狐狸變成了兩個穿着和服的狐狸耳朵少年,掐在一起的爪子也變成了撸起來袖子準備幹架的胳膊。我旁邊的穩重白狐皺了皺眉頭,在感知到它怒氣的一瞬間,這對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狐狸少年跳到了我面前,齊刷刷地彎腰低頭:
“真的非常抱歉!我們在維護神社的結界,也是因為這個才會讓您摔倒。”
“豬治說起來還是都怪你啊,要不是你不叫我起床我怎麼會沒有第一時間修補結界啊!”
“哈?狗侑你……”
摔進突然出現的洞已經讓我反應力下降,所以我也沒腦力反應為什麼狐狸會說話,以及狐狸為什麼會變成人這件事。見我似乎并不在意剛剛發生的事,雙胞胎狐狸中棕色耳朵的那個谄媚地對我笑了笑,給了旁邊的兄弟一拳後以人的姿态,踩着木屐飛速逃竄。
被打的灰耳狐狸少年先是對我點了頭,随後以更快的速度追趕自己那已經逃到神社台階最下方的兄弟。
“真的十分抱歉,讓您看到了我們失态的樣子。”
他們離開後,救我上來的那隻白色狐狸突然變成了人的形态。他輕輕地颔首,問我是否還好,并向我道歉。
我覺得狐狸狀态下的他就已經很有神性了,沒想到人形的更甚——他劉海垂在額頭,眼睛沒有一絲波瀾,個子高高的……和服穿在他身上渾然天成。
他攙扶着我站好,為我拍去身上實際并未沾染些許的雪花,另一隻手裡憑空出現了一把紙傘,撐在了我們頭頂。
我本來在打量面前的人,和他雙眼對視的一瞬間才想起來我還沒回答他的話。我花了幾秒的時間捋順我腦内的問題,先說了自己并沒有受傷,随後又向他提問:
“沒有關系,請問你是神社的……”
面前的人對我微笑:“是神使。”
啊,所以稻荷神是真的?
“稻荷神大人在冬天會到處遊曆,由神使負責神社的日常事宜。剛剛那兩位也都是稻荷神神社的神使。我的名字是北信介。”
雪花在北信介告訴我名字的那一瞬間層層疊疊地落下,風和雲似乎也順了他的意願,纏繞在我們周圍,形成一片脆弱又嚴密的結界。他問我是否要繼續進神社許願,我現在已經要忘記了這段時間的煩悶,隻覺得自己的世界觀似乎有點崩塌。在我回絕之後他不再詢問,隻是堅持要把我送到山下,說要是彌補自己和同伴們的一部分失誤。
我說:不要耽誤你們的工作就好。
冬天的太陽總是會落得很早,那天也不意外。北信介和他的同伴們就像我闖入神社的結界一樣,成為了闖入我生活的不速之客。
這份突如其來的相遇,某種意義上也是北信介作為一名神使的人生中最大的波瀾。
潮濕陰冷的寒氣無孔不入地占領了神社每一處,樹葉落盡,樹枝孤零零地指向天空。阿侑和阿治從一大早就在吵架,北無心去阻攔,但也因為二人幼稚的話和幾乎要拆家的動作出了神社的門。
但他沒想到會看到一個女孩。
他在結界内隐去氣息,安靜地看到那個一步一步心不在焉的人走到神社,灰褐色的眼睛總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冬天的雪花飛得毫無章法,不聽話的宮雙子又在吵架,風從神社外打着旋兒,卷着沉在不同歲月長河的信徒的願望。
明明此刻周身的一切都十分吵鬧,他卻覺得自己所看到的世界安靜極了——除了她的歎氣聲。
在女孩掉進宮侑挖的洞的一瞬間,北信介想也沒想就跟着跳了進去。心下是思考着一會兒要怎麼教訓幼稚的狐狸雙胞胎,一邊又怕自己吓到她。小心翼翼地用尾巴蹭蹭對方,像是親昵的示好。
可惜狐狸不會表現出來臉紅。
後來的事情也就發生的順其自然,沒有人規定神明和神使的身份需要隐藏,隻是因為“緣分”,大多數人都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北信介認為,既然我和他們有緣,那也沒必要繼續隐藏。
我和北信介都不算是話多的類型,他大概是長期留在神社裡處理工作,所以格外認真和安靜。無論是寒暄、打掃、工作,他都能在第一時間不拖延,且處理得井井有條。我和狐狸雙子熟了以後,宮侑總會跟我偷偷吐槽,說他覺得北前輩簡直就是一個機器人,懷疑他沒有弱點沒有感情。
宮治在旁邊補充說,上次趁稻荷神大人不在,撺掇角名一起尋找北前輩的弱點的時候可是什麼有用的信息都沒發現。
“啊對!你是不知道,北前輩他啊,真的什麼打雷蟲子鬼,都不怕!”宮侑接住他雙胞胎兄弟的話茬,大聲地叫喊着。
“是你們嘗試的方向不對吧。”神社裡那隻祖上是外國血統,但是本地長大的黑棕色狐狸順嘴吐槽了一句。
一群人,噢,還有一群狐狸,吵吵嚷嚷地聚集在一起,把我這個“外人”包圍在中間,我意外地覺得十分安心。
“我也覺得阿蘭君說的對,阿侑阿治你們估計也沒幹什麼好事。”
宮侑在聽到我話的瞬間就變回狐狸跳起來,炸着毛眼睛濕乎乎地叫着:“才不是!!”
我很喜歡這裡。
每次有一些事情讓我感到心煩意亂的時候,我就會想來神社前的台階上坐着,隻是坐着就好。因為遇到了一群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人和物,因為他們很善良很有趣,因為北信介在這裡。
因為……喜歡。
隻是如果坐着的時候能經常看到北信介就更好了。
在經常來稻荷神神社摸魚的這段時間,我察覺到自己似乎對北信介有了不一樣的心思。在這裡的時光非常令人放松,但我每十次來這裡坐着,都會最少有八次碰不到他。
但十次相遇的兩次,我就能看出來北信介真的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
春天粉色的櫻花在晨起朝陽探頭的時候随着微風落下,在庭院擡頭看着花草與樹木的白狐神使總會帶着微笑,一點一點地把落到地上的花瓣撿起來,在神社禦守台前的置物架上把它們有頭有尾地擺放整齊。
在他指尖觸碰到花瓣的瞬間,我似乎看到了萬物之間連接的絲線。它們纏繞在修長的手指和溫柔的手掌上,延展,變長,像春天侵占萬物的綠色一樣包裹住整個世界。
在所有事物未反應過來的時候悄悄編織成阻擋風雨的傘,脆弱又□□,就那樣立在風裡。
就像他對這個世界無聲的愛。
有的時候和北信介見面,他也許是在一絲不苟地打掃庭院的每一個角落,擦拭每一根柱子。
其他的時間,他會讓其他人出去放風,自己則是搬出一張案台,在神社庭院最大的那棵樹下筆直地跪坐好,手上拿着毛筆,寫下許願者的願望,按順序整理成冊。整理好一本又一本之後又會把這些冊子在架子上擺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