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瘋狂,憐惜、漠視。
高高在上的小世子早已跌下雲端,他俯着眼,收了所有的慈悲心腸,看着曾經的阿甯落難,看着曾經喜歡得不得了的美麗娘子,要被他人殺害于此。
他手心握緊。
血流順着手心滴落,在袖口蜿蜒成淺淺一道紅痕。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姜循——
看這個阿甯,到底是想活,還是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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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眼看孔益的劍要落下。
她看出江鹭與昔日不同的心狠。
她心中生出微慌感,空茫感。就好像她開始失控,曾在她掌控中的人事失去秩序,跌跌撞撞掙開傀儡線,翻轉起來,要反咬她,報複她。
姜循頭暈目眩,咬住下唇。
她擡高下巴,心想:說就說。
讓這些人知道她的過去又如何?
大不了——今夜這裡所有人,都死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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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循眼眸冷冷地穿梭人群,與江鹭再次對上。
冰雪與密火交映,星光濺射。
茫茫大夜,冰封三尺。荒蕪人間,薊馬無望将捕風。
死士們扣住姜循,姜循掙脫不得。孔益的劍洩憤地刺向姜循心口。姜循喘息間,固執地仰起臉望着遠處江鹭,一字一句地重複——
“阿鹭,我亦傾慕你。無論日月更疊,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江鹭蓦地坐直。
轟——
天邊炸雷,劈來一道洌冽寒光。
此時姜循僵硬如冰的聲音,與記憶中輕柔堅定的少女聲混于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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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傾慕你。無論日月更疊,山河崩塌,我心不悔。”
昔日情定之日,三月花飛,爛爛少女坐于花海間,凝望着那面紅耳赤、磕磕絆絆說出愛慕之言的文靜小世子。
小世子忍羞。
他彎下腰,與少女貼着額,歡喜輕喃:“真的嗎?”
阿甯笑盈盈:“誰違背誓言,誰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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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少女輕恬之聲,與此時姜循冷漠之聲交疊——
“誰違背誓言,誰下地獄。”
姜循說完最後一個字,蓦地閉上眼。她身子微微發抖,被死士們扣着的身子開始覺得冷。一滴淚挂在她閉着的長睫上,她抿着嘴,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忽而,她聽到尖叫聲此起彼伏。
那些扣着她的死士們,倉促無比地松了手。
慘叫聲連連,姜循怔怔睜開眼,發現沒有死士再桎梏自己。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
段楓面無表情,仍坐在馬背上。
而前方的江鹭躍馬入人群,長劍劈開,與天邊炸裂的雷電光交映,交錯出兩道寒影。
林木幽深若海,狂風如浪,雪白衣袍獵獵揚風。
道路如塵沙般被劈開。
如同一滴清水入海,海至濁,水至淨。清澈之水劈斷渾濁人流,朝姜循直斬而來。
“嘶——”
馬蹄高濺。
死士們聽着孔益明顯慌張的指揮:“快、快,攔住他,殺了他!不不不,殺了姜循,先殺姜循……”
一襲白袍入人潮。
激起千層浪。
三尺劍光照耀江鹭清寒眉目,他擡眸間,錦衣與面上濺了幾滴血,幾多冶豔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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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個死士慘然倒地,死于江鹭劍下。
血流成河,孔益從受益方,變成惶恐逃亡方。
孔益聲嘶力竭:“不、不!小世子,你和我有約定,你不能殺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殺我!我我我……”
江鹭斬出一條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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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姜循怔忡地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她繞着樹,踩着雪,偷看江鹭。
她看着這個不同尋常的江鹭,看着這個寒夜下英俊無比、凜冽無雙的小世子。
這是她不曾見過的風采。
她昔日既不知他武功這樣好,她也沒有被這樣殺氣重重的小郎君吸引過。
世上什麼最好看?
神仙落紅塵,白霜染豔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江鹭肯當衆說破二人昔日關系,是因他本就打算殺了這些人。
光風霁月小世子有英武殺神的一面,姜循聽到自己心跳久違的狂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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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鹭解決了這裡所有人,隻留下一個吓暈過去的孔益。
劍抵于地,他喘着氣,閉上眼。
烏發貼面,頰上沾幾滴汗。
江鹭聽到腳步聲,擡起頭,看到姜循眼中光華潋滟,跌撞着走到他面前。
他凝望她。
她站在他面前,魔怔一樣地伸手,将一滴血抹在他頰上。
她對上江鹭的眼神,倏而醒神,朝後要退。
她聽到後方有稀稀落落的馬蹄聲……許是救兵終于來了。
姜循正要回頭,江鹭猛地傾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拖拽回去。
她撞到他胸懷前,他俯身,貼着她的耳,輕語:“你下地獄了嗎?”
姜循睫毛一顫。
她擡頭看他。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收緊,微微笑:“你可知,你方才的誓言,念錯了兩個字?
“昔日你叫的不是‘阿鹭’,而是‘世子’。
“阿甯,說錯了兩個字,怎麼辦?
“所以,救你,我也隻救一半——”
他冷不丁松手,将她朝後一推。
地上一個掙紮着的死士用最後一口氣,拔劍刺向姜循。
姜循眼眸中倒映着江鹭眼中燃着的寒火、臉上髒污的血漬。
她朝後倒——
與此同時,身後馬蹄聲們近了,有人疾呼:“循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