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柔軟的手,唯我獨尊的脾性,她并不符合文學作品中對于母職的描寫,簡直完全是相反模樣。初見就完全沒有社交距離的盯着人看,心安理得的叫人請她吃冰淇淋,極其幼稚且反複無常……但她身上,有一種像泥土、像磚石、像大地的堅硬與廣博。
仿佛隻要還在吐息的生物,就值得被愛。
好燙、好熱、太近了!
“擂缽街?”她放下食物,有些訝然的模樣,可看他時,卻沒什麼被那片臭名昭著土地吓到的厭惡、驚恐樣子,反而用筋骨有力的手,輕輕的、近似用手指親吻一般,觸碰他的臉頰。
“……被林太郎帶回家之前很辛苦吧,中也。”
她這樣說,碳閃閃紅星,讓人身上發熱。
“我去過噢。以前還在那裡見過些小孩子呢……出現那種地方,是政府無能,是社會失德,總之絕不是孩子的過錯。”
碳被滴落的油脂澆出噼裡啪啦的聲響,燒盡荒原一般,隻能看見兩顆碩大月亮。那月亮多溫柔,多慈藹——陽的另一半,獨獨賦予女人的天賦,根植于胞宮,呼喚着、垂愛着每一片流浪的魂靈。陰柔的母,衆生的母,摘下幾許月色,寬慰遍體鱗傷的孩童。
“我——”少年不堪忍受般,從脖子紅到耳朵,他脖頸上有青筋鼓起,像要說什麼咬舌頭的話:“那你見過要盜竊、搶劫、為面包殺人的、”
“我以前見過的那個孩子就在幹這樣的事情。”她平靜的說,在記憶中翻找時手都沒抖一下。擂缽街,全橫濱咒靈最多、最難根除之地。怨恨、憤怒、疼痛,交織成詛咒之都。出身于孩童之恐懼,術式為【搶奪】的咒靈,出現即為特級咒胎,要不是她去的及時,整片擂缽街都可能被吞為碎片。
那個為咒靈提供最深怨恨的孩子,蜷縮在垃圾箱裡,見了她,見了“大人”,拼命把手裡受髒水浸泡的面包片往嘴裡塞,險些在被咒靈吃了之前先被面包片噎死。并在她祓除時拿着小刀躍躍欲試想進行補刀——當然,對她補刀,那天她的耳環是寶石材質,看起來就很值錢。
被打飛小刀後立刻縮成一團,麻木的、冷漠的等着她上前踢打。
何為地獄?
此為地獄。
後來,這個沒有術式天賦的女孩被送到東京。那裡,她将擁有一群聚在一起狩獵、休憩的家人,擁有一張黑底金文的姓氏——【绮裡】。
她看着這個靈魂熠熠生輝的男孩,她知道,他想吓退她,想讓她以“大人”的态度對待他。那是他所熟知的,冰冷而淡漠、無情又殘酷的扭曲。
绮裡加百惠在爐火蒸騰熱氣中緩緩的、輕輕的撫摸了中原中也褚紅色發梢。比對待一隻振顫翅膀的蝴蝶更輕。
“如果你願意的話,把林太郎、愛麗絲、我和太宰,當做家人吧。”
——南非大平原上,紀錄片中獅群以首領雄獅率領。但實際上,獅群是不折不扣的母系社會。雌獅們撫育姐妹們的孩子,如對待自己的孩子一般。是否由自己腹中所出并不重要,比血緣更緊密的存在緊緊聯系着姐妹、阿姨、母親、幼崽。在這過程中,雌獅首領——也就是獅女王,她執掌狩獵和公允,仁慈的将愛分給每一隻小獅子。
此刻,獅女王再次凝視一隻離群幼崽,她用前臂帶去胸膛的溫暖,她告訴你——血緣并不重要,你願意和我們成為家人就足夠了。
幾乎讓人落淚的宏大愛意。
“好。”
中原中也聽見自己從唇縫裡擠出的話。
“你明明不想叫我“母親”來着吧?诶?很震驚的樣子啊哈哈哈哈,惠子大人當然能發現~每次一叫這個詞你就很緊張诶。”母獸耳朵圓圓,靈敏抖動。她哈哈大笑,手一掐把他的臉捏出糯米糍似的紅痕。
“老、老媽。”曾經聽過“羊”裡剛剛流浪的孩子,夜晚和眼淚一起埋在枕頭裡的陌生詞語。
“嗯。”
若風吹過禾苗,一聲應答。
……
……
……
“承惠30000日元,歡迎您下次光臨!”侍應生小姐笑容甜美,彎腰時遞上折扣卷。
“謝謝。”加百惠接過,她拍了拍鼓鼓的錢夾,和中也向店外走去:“還想吃什麼嗎?要不要去買點零食?話說你們的寄宿學校允許吃零食吧。”
“這個……呃,其實不允許……”中也回想起背下的島岐私塾校規。
“嗯?那你藏的好一點就可以了。中也,你還在長身體呢,這種狗屎規則不聽也沒什麼。被老師抓到的話讓他給我打電話,老媽我會幫你打掩護噢。”
鞋跟哒哒打在大理石地闆上,滿不在乎的向孩子傳授正常家長絕不可能教導的、關于規則的叛逆。
所幸被教導的孩子也并非尋常小孩。
“太破費了吧,老媽。”
“沒關系啦,剛好買一點放在家裡。林太郎不肯給我烤餅幹,總要允許我自己出來覓食吧?啊啊,看見那家了嗎,他們做的牛奶棒味道不錯,去嘗嘗吧。”
中原中也掃了一眼,那家連鎖甜品店受港口黑手黨庇護,由于味道不錯他還被首領指使去給愛麗絲買牛奶棒和起司蛋糕來着——等等
“老媽……你最近經常買嗎?被禁止吃零食後經常買?”
“呃,哈哈,怎麼可能,哈、哈”又漏出那副超級心虛表情了喂!
怎麼想你偷偷來買東西吃的事首領都會知道啊!連鎖甜品店港口黑手黨甚至有控股啊!
“那個那個,诶?”
有個男青年被推搡到他們周圍,他穿了件黑色兜帽衛衣,在冷天裡卻沒外套,他格外緊張的看了眼她們,嘴唇翕動。
绮裡加百惠表情很冷,要不是她手快,這個冒出來的男人差點撞到中也——那不是完全就像剛才說的什麼“保護你”之類的話像大空話了嗎?
“喂,你差點撞到小孩子了。道歉啊。”
男青年瞳孔震動,緊盯着她們,不,是盯着中也,從他嘴唇裡吐出的話也逐漸更大聲而瘋狂,像要做撕破天際的一道閃電。
“是你——去死吧!!都去死吧!!!”
啪、哒
轱辘——
一顆檸檬從紙袋裡滾出,沿着商場光滑地闆,一路骨碌碌滾到加百惠腳下。
加百惠沿着這淡黃色紡錐體,慢慢看向把它抛來的主人。
男,二十餘歲,身高一米八,棕色短發,頭戴護目鏡,腳踩涼拖。
他擡頭笑了笑,瘋狂從露出的齒中呲出,與火星一起。
“檸檬!世界上最完美的造物!檸檬!!”
【檸檬炸彈】
轟——
轟轟——
中原中也在看到滾來的檸檬時便覺不對,可還沒等他操縱重力就覺得肩膀被狠狠一扣。
下一秒,天旋地轉。
在爆炸的轟鳴中,建築物被火舌吞噬的硝煙中,溫熱有力的胳膊勒着他,她身上濃烈奪目的香氣裹挾他的鼻子。
她像一隻輕捷的斑羚,腳尖幾點就帶着他竄出爆炸範圍,地闆、牆壁、甚至空中借力,鳥展翅而飛,在狹小的空間中緊緊把他懷抱在安全的肚腹。
“煩死了。”她面無表情,火星染就眉眼。
“呆在這。”她在人群四散、尖叫聲浪滾滾中把他塞到消防箱的夾角。
“老媽馬上回來。”紅唇咬出即将狩獵的弧度,外套被甩下,輕薄内搭讓中也能從後面隐約看出來鼓起的、蓄勢待發的肌肉。
聖誕樹一般,叫嚣火、血與力。
绮裡加百惠輕轉手腕,鞋跟點地,在硝煙與破損建築間與梶井基次郎對上視線。
虎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