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邪身體一顫,有關過往的記憶在這一刻接連不斷地在她腦中浮現。
一幕幕,像是陳舊泛黃的畫卷,“唰”地一聲齊齊展開。明明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妖邪已忘了許多細節,然而唯有感受,唯有那種痛苦,如附骨之疽般,它抓住了妖邪,妖邪也被它困住,兩者扭曲地交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構成了同一個整體,再也分不開了。
妖邪的身體忽而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憶起了那個再也不會有人會喚起的名字——夏樂君。
樂君,樂君。父母在她出生之際似乎是希望她快樂的,又對她寄予了對子女的殷切盼望。然而夏樂君的人生,卻隻實現了父母一半的希冀。“快樂”這個詞與她的人生全然不挂鈎。
夏樂君是家中次女,她父親是個窮秀才,母親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繡娘。樂君這個名字,便是夏樂君的父親為她取的。從這個名字裡,夏樂君似乎能夠短暫地窺見父親對她的愛。
然而夏樂君自己所經曆的事實,卻又不是如此。随着年歲的增長,夏樂君醜陋的相貌也就越發凸顯,同村的孩童因此并不願意同她玩耍,甚至還編了首歌謠多次取笑奚落她。
夏樂君小時候每回出門,都要哭着鼻子回家。時間久了,夏樂君的其他兄弟姐妹也逐漸不待見夏樂君,夏樂君仍記得那時排行第五,年齡最小的弟弟所抱怨的話,他說,都是有這麼一個醜八怪姐姐,他在外面才總是受人恥笑。
于是漸漸的,夏樂君不怎麼踏出門了,她在家裡同母親學習繡法。夏樂君長相雖不如意,但腦袋卻比旁人要聰慧上許多,她很快就掌握了母親所有的技藝,繡功甚至在不久後遠遠超過了母親。
夏樂君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繡娘,多虧了她,家裡的經濟狀況好轉了不少。那是夏樂君記憶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在那段時光裡,平日偏愛其他兄弟姐妹,卻在瞧見她時忍不住短籲長歎的父親難得誇獎了她數句,母親臉上也有了笑容…
夏樂君以為,隻要自己努力,一切都能好起來。外貌…或許也沒那麼重要。直到又過了一兩年,到了她可以相看人家的時候。
一名屠戶讓人來到她家提親。
夏樂君知道那名屠戶,那是個好賭的,又年長了她許多,絕非是個良人。可她的父母商量過後,卻應了這門親事。
畢竟…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呢?夏樂君樣貌醜陋,父母一直為她的婚事犯愁,如今來了一個願意娶的…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樁“好事”。
屠戶給出的聘禮也不少。于是這樁婚事便這麼定了下來,出嫁的那日,夏樂君瞧見父母似是松了一口氣,那兩張被貧窮磋磨得滿是溝壑的臉上也多出了幾分神采來。
夏樂君不明白父母在她出嫁時為何表現得那般喜氣洋洋。是為了她終于有人願意要?還是為了…終于送走了一個醜八怪女兒呢?
夏樂君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又或許她早已想出了答案。
憎恨的種子悄然在夏樂君心裡生長。夏樂君怨上天不公、怨父母不慈、怨兄弟姐妹、怨那些因長相而譏諷她的人…夏樂君最怨的,是那些生來便好看,深受旁人喜歡的人。
那些人不如她聰慧,卻僅僅因為一副好容色,便能輕而易舉得到她永遠無法得到的一切!
後來,夏樂君身上所發生的事情,就與明珺和蕭烏先前猜測的差不多,那屠戶之所以願意娶個醜八怪回家,為的便是夏樂君賺錢的手藝。
夏樂君忍受着屠戶的暴/力,她掙紮着,終于為自己謀了一條出路,她花了數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錢财,以屠戶的名義開了家商鋪,又把錢緊緊捏在自己手裡,以此拿捏屠戶。
誰曾想,那屠戶就是個蠢蛋!卸磨殺驢,以為自己有了錢以後便要休了夏樂君,另娶個美嬌娘。
可他也不想想,他之所以有錢,倚仗的便是夏樂君的聰穎!
那一夜,夏樂君并非不同意屠戶休妻,她本想被休之後将所有錢卷走,半個銅闆也不留給屠戶,哪料屠戶竟意外洞悉了她的計劃,雙方争執之中,屠戶憤怒不已,他拿起平日裡殺豬的刀,赤紅着眼珠,一刀一刀揮砍而下。
自此,慘劇釀成。
後來,夏樂君的亡魂因滿懷怨氣,死後仍徘徊于世間,她瞧見屠戶如何凄慘的死去,也瞧見那日挽着屠戶笑吟吟進門挑釁她的美嬌娘下場再可憐可歎不過,可這一切,仍然無法平息夏樂君的怨氣。
她恨啊,恨得一顆心好像淬了毒。許是感知到夏樂君沖天的怨氣,一個人出現在了夏樂君面前……
那人對夏樂君說,夏樂君無錯,可為什麼她什麼也沒有做錯,上天卻對她如此不公?那必然就是旁人出了錯,若非如此,夏樂君這滿腔的怨氣又要宣洩向何處呢?
“……”
夏樂君恍惚回過神,她瞧向眼前說她錯了的二人。
夏樂君本該因為陳詞濫調的指責而感到憤怒,可眼前的小娘子卻輕輕握住她冰冷的、顫抖的手,“她”歎息着,以充滿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明豔得像花一樣的小娘子說:“夏娘子…已經夠了。”
夠了?為什麼夠了?夏樂君看着自己在明珺眼中的倒影,明珺的眼睛就像琉璃一樣,很是透亮。夏樂君被蕭烏重傷,她筋疲力盡,已經沒有再襲擊明珺的力氣了,于是在明珺眼中,夏樂君那張漂亮的臉皮開始一點一點地剝落。
随着力量的衰竭,夏樂君露出了原有的醜陋模樣。看着成為自己夢魇,被她無時不刻想要舍棄的模樣,夏樂君又是一陣恍惚。
夏樂君忽地明白明珺為什麼會那般問她,明珺問她,你真的覺得自己美麼?
答案自然是…不。她從未覺得自己美過,無論奪走多少張皮囊,無論外表如何漂亮,她仍是覺得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