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它并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和“白花花”扯上關系的,也不明白“白花花”用來形容的“銀子”是什麼東西——大概和它愛吃的河魚白子有點關系?但它明白,這應當是代表一種激動的好東西。
按照消化的進程推算,現在恐怕隻消化他到皮毛甚至可能還沒到這一步。
那麼是個靈力驚人的人類。隻要等到他堅持不住、繳械交身的那一刻,眼前這場卑鄙的戰鬥就能頃刻逆轉并以自己的勝利宣告結局。
雖然消化此人要花費不少代價,但再造這些“代價”付出的代價比起肚内的此人和眼前的此鷹,可謂是微不足道。
哪怕留下一隻,鐵線蟲妖都能重新繁衍出一整個龐大的族群。
不枉自己平常耗費近乎一半獵物的精血靈力供養它們……蛇妖想到興起,四分叉的信子情不自禁興奮地吐出并嘶嘶作響,欣賞着與之對峙僵持的鷹妖被自己突然的動作驚吓震悚又竭力維持表面冷靜的模樣。
其實自己和鐵線蟲妖,早已說不清是誰寄生誰了。
蛇妖邊想,邊往側邊高高擡起頭顱——自然,這個動作又吓得鷹妖立刻升高拉開距離,正合它意——然後重重狠狠地砸向旁邊的山脈。
登時,土崩石裂,附着的樹草灌木、果葉枝桠、以及那些自以為潛藏得很好并妄想蹲到它和鷹妖兩敗俱傷後坐收漁翁之利的若幹人類,全部在山體崩碎中被揚向朝日初升的絢麗天空。
蛇妖盤收了下身軀,長如河流主幹的腹部下刮起一層層翻卷的濕泥。
而那些被高高抛起、幾乎與朝陽齊肩的七零八碎,被它先後收再前刺的蛇頭一口迅猛銜住,吞下肚去。
白羽鷹妖在看到蛇妖這一古怪的突如其來進食後,在拉開安全距離後馬上反應過來,往蛇妖的七寸處沖去——雖然“七寸”這個詞實在是太不準确,叫“七裡”都算叫少了。
而蛇妖似乎渾然不覺,下颌大開大合,兩顆尖牙象征性地咀嚼了下口腔裡的東西,濺出顔色質地均不明的固液混合物後,又“嘶嘶”吐了兩下,尖尖的豎瞳斜向眼尾,表情像極了那些一直在窺伺它們纏鬥的人類,又像隻是在單純感受并享受食物滑向深處、送去給養。
---
雖然知道在這裡自言自語也沒人回應,但童蕪還是忍不住皺眉驚呼:
“這蛇是在吃土嗎?”
雖然剛剛在殺鐵線蟲妖的過程中,也時不時有幾乎沒被怎麼好好嚼過就草草咽下的鷹妖屍體從斜上方掉落,但現在掉土啊石頭啊草啊樹啊什麼的,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童蕪都懷疑這蛇妖會讀心了。難道是聽到了自己覺得它能吞下一座山的腹诽?那也沒必要真吃吧,這能消化得了嗎?
但這種接近插科打诨的内心獨白并沒有持續多久。
童蕪在戰鬥移動的間隙擡頭,看着土石草木還在不停劈頭蓋臉而下,像冰雹一般,自己除了防無孔不入的鐵線蟲妖還得防着被某棵百年古樹砸到頭,突然心中一激靈,迅速意識到了什麼,原本已經不堪重負的身體因心内的震悚而加快了攻擊頻率。
鐵線蟲妖其實不剩多少了。童蕪其實早就因剛剛寄生主導的猜測持續不斷超負輸出,眼下成體鐵線蟲幾乎全數殲滅。至少他目前的視野内,隻餘下深紮在胃壁上的一片片鐵線蟲卵。
這些卵在昏暗的環境裡深埋肉壁之内,看不清原本的顔色,隻看到它們大多抱團群聚孵化,但在蛇妖廣袤的胃裡顯得稀稀拉拉,就像戈壁灘上時有時無的綠意,各自三五成群,彼此之間并無勾連。
而在大塊土石重重砸落後,在茂密枝桠刮壁降落後,那些埋壁卵群受到外力粗暴的撞擊,紛紛彈出脫落甚至是直接被劃破碾碎,外層保護的皮發出清脆的響聲,反而像蛋殼一樣脫落……等等。
有半挂卵正好被砸飛落在童蕪腳下。他聽到腳邊微弱的殼裂脆響,簡直像憑空驚雷般直往耳朵裡紮,震得五髒六腑同時一縮。
然而就算是崩潰,他都沒時間。
童蕪下意識往卵群處準備施發靈力轟殺,就在此時,肩膀、肘部、膝腕等卻像是約好了同時罷工,發出令他難以忽視更難以動彈的酸痛脹裂感。
這是剛剛忽然加快速度剿滅鐵線蟲妖留下的後遺症。
靈力發還是能發。但腦内設想的力度和實際施放出來的,就像本要從高空躍飛千裡的瀑布氣勢洶洶落下和小孩在雨天用手舀起潭子泥水互潑的區别。
這倒不全是他透支身體之故。
更多是因為,當童蕪看到眼前的“卵”殼碎裂後、爬出來的東西,之前一路從直腸走來、路過大小腸被鐵線蟲包抄,到最終站在蛇胃裡惡戰許久,那些在腦子裡反反複複推翻又草構起的無數猜想盡數崩潰。
身心的雙重驚愕導緻他都不知道現在該不該繼續跟之前一樣,不分青紅皂白、殺了再說。
至少他以前,不、不止是他自己,他接觸到的所有獵妖人,從家人到路人,都信奉着來者不明格殺勿論的準則。因為至少這能在生死中占據主導權。
可是事到如今,他才發現,這條準則隻适用于能被放在同一競技台上的物種。
自己原來真的一直在蛇妖肚子裡,真的隻是被它當作肚子裡的一個待消化物,甚至都沒有像外面那群鷹妖一樣,至少在被尖牙貫穿咽下前還曾與之直視對峙過。
可自己呢?都幹了些什麼啊。
童蕪瞳孔微渙,分不清震驚還是麻木地看着地上,看着那些或快或慢從之前一直被他誤認作“鐵線蟲卵”裡爬出來的幼蛇,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地上被他一下下用力打出來的鐵線蟲肉泥。
萬千幼蛇的身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像鄉下稻田裡趴在人小腿上的水蛭,飛速膨脹展開來。
“哈哈。”童蕪沒來由地笑了一聲。他想起一個故人。
原來經常笑不是因為真的覺得好笑。是眼前的現實每一步都超脫自己的控制後,意志力被磨到一定程度後,嘴和臉會比心和腦更先一步行動,避免自己即刻便崩潰發瘋。
他蹲下來,手心凝靈,直接抓掐住一條正在大口大口吞咽蟲泥的蛇妖的喉部,不顧它發出的“哈嘶”恐吓,一動不動地安靜觀察着。
鐵線蟲和蛇,什麼寄生和被寄生,明明隻是單純的豢養關系。
自己隻是被蛇妖當作了繁衍的一環,當作了它腹中蛇子蛇孫們出生後進食的輔助器。
自己一路走來,不過是貼心地把那些鐵線蟲妖們打爛成幼蛇們易于入口的肉泥。
幼蛇被牢牢卡在童蕪的大拇指和食指中央,瘋狂扭動,試圖用還沾着蟲肉的尖牙貫穿童蕪的虎口。
在蛇尾下意識盤繞上其小臂時,它四處亂轉的頭偶然在某一角度對上了對面人類的眼。
說來也奇怪。其實胃裡漆黑不見五指,唯一光源便是卡着自己的這隻手散發出來的幽微光亮,弱得甚至都照不到這個人類的臉。
可是無端的,這條幼蛇便覺得自己看到了人的眼。
一雙和身邊黑暗無限接近、無法被光照亮、但又莫名讓人覺得在多深的黑暗都能看到的人眼。
不知是否因為心理作用,幼蛇漸漸停止了扭動,蛇身蛇尾越發在人小臂上盤着收緊,陷入了緊張的僵直狀态。
但按理說不應該啊。一隻剛出生的妖,怎麼會懂得什麼叫恐懼呢?童蕪心裡如是想道,同時無名指和中指已經快摸索到自己想要的部分,被盤上的胳膊也是,接下來隻剩下——
“找到了。”
童蕪的兩根手指點覆到某處時,手掌中央的靈力光芒忽然變盛,幼蛇看清了他的臉,也看清了他身邊包圍其蠕動而來的萬千同胞。
下一秒,它的心髒忽然一緊,蛇頭一軟耷下,隻看到自己七寸處的皮膚不知何時被兩根手指長驅直入,剛好看見自己的心髒被捏爆的最後一幕。
啊,不對哦。不是最後一幕。
其實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隻要死的時候夠幹脆利落,還是會看到不少死後的景象。
就比如現在,它看到人的另一隻手掏出自己的心髒,動作沒有一秒遲疑,直接往嘴裡塞去,緊接着便是抻長自己,附了靈力的手指一路順暢往下如刀切豆腐,将自己整條身子抖落攤開,每根指頭都盡力搜刮着其中任何可扯下的部分。
然後這個人類,開始重複它從出生後一直在幹的事——狼吞虎咽地進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