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呱?”
童藤聞到一股牲畜的臭味,酸爽得内眼角一下子沁出淚來,模模糊糊地睜開。
他的記憶又斷片了。隻記得上次還有意識時,自己耳邊全是跌下懸崖後呼呼的風聲。
閉眼又睜眼,睜眼又閉眼,場景切換如走馬燈,唯一不變的就是身邊傳來的“呼哧呼哧”的風流聲。
一個碩大無比的橙黃色的又硬又軟的物體一下子湊到他鼻尖前,熏得他差點背過氣去。
“這次又是什麼夢?!呃、啊……”
童藤翻過身去,湧入鼻孔的臭氣讓他連連幹嘔,但連着好幾天沒進食的胃最終什麼都沒吐出來。
“好啊,這次先派妖對付我是嗎。”
他被臭氣和淚花模糊了好幾層的視角随着起身站直而變得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抱着拂塵一言不發蹲坐在角落裡的都煙子,看樣子是醒着的狀态;
接下來,便是旁邊刻意傳來的一聲咳嗽。
童藤麻木又配合地轉頭看去,本想看下這次夢境又是怎樣的劇情,卻被接下來主動擠到他面前的這張臉給看愣了。
眼前是張皮下布滿烏青色的斷續淤血點、水腫得厲害的臉,正在試圖擠出一個親和的笑:
“嗨。客官,還記得我嗎?”
童藤本沉浸在親人和故交穿梭的夢境,陡然見了這張努力想要跟自己套瓷兒的可怖的臉,一直混沌的腦子像被切開後扔進油鍋“滋啦滋啦”,一下子爆開了:
“你是千湖垆客棧的掌櫃?!”
“嗨呀,客官真是好記性。”一看童藤還記得自己,不知省去接下來多少說服勸信的工夫,掌櫃的立刻喜笑顔開,越發像個過年貢案上的紅油豬頭。
“你……哦,這次玩這套是吧。”
随着現實記憶的回歸,童藤很快從一開始的驚吓、迷惑中抽離出來,轉為冷笑不止。
“上次玩假扮遊戲沒玩夠,這次在夢裡還來?”
說着,掌櫃的就驚恐地發現童藤的左手升騰起靈力,出水化冰成錐,那閃着寒光的尖端就要往自己的臉脖交界處刺入。
“我倒要看看這次掀開你臉皮後還有幾張臉。”
不出童藤所料,掌櫃的吓得吱呀亂叫地高呼救命跑開,嘴裡還喊着什麼“我是來幫你的”之類的話。
不跑開就怪了。童藤沒急着立刻動手,而是邊慢慢地走向妖七假扮的掌櫃、邊冷笑着環顧四周,反正在夢裡有的是時間打發。
于是他的視線又回到了蹲在牆角的都煙子身上。他看上去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雖然眼睛照舊閉着,但從他胸脯呼吸的不穩起伏和用力攥着拂塵以至指節泛白的手可以看出來,他此刻應當是情緒激動的清醒狀态。
童藤一開始沒想明白,為什麼自己這次夢裡會同時且隻出現千湖垆客棧掌櫃和都煙子這兩個形象。
然而不知是否夢做百遍其義自見的緣故,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在夢裡越來越清明,能夠火速根據無厘頭的要素推斷出這次夢境為何誕生。
妖七之前選擇帶上自己、都煙子和司初,而後兩者剛好有世仇,毫無疑問是妖七刻意安排的,他就是這麼個唯恐天下不亂自己好在旁看戲借機牟利的人。
都煙子的師父和司初的父親,他們兩個人産生沖突的地點就是千湖垆的村莊,這個被都煙子師父血洗的地方。一個發生過如此慘案、甚至還有村民屍傀繼續徘徊的鬼地方,怎麼會有人在這地方常年開客棧?!
童藤越想越覺得自己分析對了。這家客棧說不定隻是臨時搭建起來的戲台,妖七等人找了個鄉村老宅,先發告示線索後挂客棧招牌,就把他們騙來耍。現在竟然還想在夢裡也繼續坑害自己?做夢的夢去吧!
童藤想得出神,腳步雖緩卻未絲毫停滞,冒着森森寒氣的冰錐随着思緒變化在手指間翻來覆去,換了好幾個方向。
而他無意識瞪大卻散漫的瞳孔、堅定不移的步伐和手中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尖的冰錐,落在四處躲藏但逐漸被逼至角落的掌櫃的眼中,實在是恐怖到了極……等等,似乎比起上次被拷打時看到的那個狂摳自己臉皮的人,程度還是差點。
但這不妨礙他放聲尖叫至聲線都快變形了:
“大白哥救我!!”
白?自己認識姓白的人嗎?還沒等童藤想明白這點,剛剛出現的碩大橙黃色物體忽然再次從天而降,伴随着中氣十足的“呱”和滿口大張的參差不齊的尖牙,閃亮登場。
看到足以擋住自己的大白鵝出現在自己身前,掌櫃的頓時安全感上升,蹑手蹑腳地從其身後探頭看童藤,想看看這位公子是否冷靜下來了。
正常人看到比人還大的鵝,不說冷靜,至少會呆愣住片刻吧。
然而他看到了童藤幾乎氣到變形的臉。一對眉毛被擰得像古山枯枝般歪扭,兩隻眼更是氣得大睜到都快兜不住眼珠子,異色雙瞳裡此刻燃燒着同樣熊熊的怒火。
……啊?
至于這麼生氣嗎?
這時,掌櫃的才發現,大白鵝已經開始“咔吧咔吧”嚼起了什麼東西。一看,正是這位公子手裡凝出的冰錐,已經被它的利牙嚼得粉碎,變回了深藍色的靈力順着鵝喙滴淌下來,消解在半空中。
……确實有點不禮貌哈。
掌櫃的緊挨着大白鵝溫暖的背部羽毛,惴惴不安,猶豫再三還是選擇趕緊開口說話,主要是怕現在不說、等下這一人一妖打起來,自己夾在中間就要成為鵝掌人拳下的一縷冤魂了。
“童公子先聽我一言!我叫甯會揭,祖祖輩輩都是在千湖垆地界開客棧的,傳到我這算第十八代。我也沒後代,本來打算幹完自己這攤後就關店,關店之後就打算各處行遊——本來是這麼打算的,直到你和你的孿生兄弟帶着那個美人來到我店裡的前一周,一夥獵妖人找到了我,還把我囚禁起來拷問。”
原本還震怒于自己竟然在夢裡都搶不過妖七養的鵝的童藤,在聽到自稱甯會揭的掌櫃開始滔滔不絕自我介紹起來後,眉頭倒是松了點,但眼裡的情緒卻是越來越不善和狐疑。
怎麼這個夢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樣?
按照套路,此時莫名從天飛降的大白鵝在過分敏捷地叼走自己手裡的半截冰錐後,會在冰錐融淌為靈力的同時改頭換面,在大吃大嚼的動作中變成大搖大擺的妖七……
又或者,趁自己注意力被這隻肥大的鵝妖給吸引住時,千湖垆客棧的掌櫃會抹臉一變,變成了隻剩下半張臉的童蘿,頂着一半細皮一半嫩肉的臉興奮地跟自己說終于找到千湖垆雪山屍堆的真相了……
…
童藤的思緒如野馬般奔騰之時,他自己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此刻已經大部分是在憑借理智而非情緒驅動分析事态了。這與他之前上百個夢境中的心境截然不同。
而甯會揭在終于找到能讓自己一吐為快的空隙後,字字都是争先恐後地從喉嚨裡吐出來,生怕說晚一秒就沒機會再開口:
“……當然,雖然他們一行是四個人,但其實裡面做主的就那一個,毒打我最狠的也是他……哎不說這個了。總之,他們扮演成我的樣子去接待你們幾位,目的就是為了讓千湖垆當年被屠村的真相再慢點被你們發現……”
此時,原本一直靠在角落像塊石頭般沉默的都煙子騰地站起,睜着無瞳的雙眼,像具被驅馭的屍體一樣直愣愣“飄”到了甯會揭的面前。
童藤還沒反應過來,都煙子就已經用拂塵的木柄抵住了甯會揭的喉結。
“你在撒謊。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一直跟我說是司遊殺了我師父,如今卻改口?!你是不是受了什麼人的脅迫或好處……哈……師父,絕對不是這種人。”
都煙子的聲音并不大。連日來同樣沉浮于噩夢的他,此刻狀态看上去比童藤差了不止幾倍。大概是因為清醒過來後面對的現實于他而言才是真的噩夢。
甯會揭是個毫無靈力的普通人,此刻被都煙子纏着層層靈力符咒的拂塵柄半壓入脖頸,臉上帶着慚愧,卻沒有一絲動搖和遲疑。
“小道長……不,道長。你師父死的時候,我就在現場,他的确是自盡的,上任司家主當時就在旁邊,沒來得及阻止。剛剛我已經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跟你說了一遍,我還是那句話,我們千湖垆所有村民,不管是死了的還是活着的,都對仙元子道長抱羞有愧,這點沒什麼好辯駁的。但是你也要相信我,這麼多年我選擇瞞着真相、對你說是司遊家主殺了你師父,不光是出于他的吩咐,更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們都覺得,”
甯會揭說到最後,嘴唇抖了好幾下,但話是一點不打磕絆:
“這樣對你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