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存舒今日晚到飯堂,徒弟們都已吃完散場了,除了小徒弟去上學,其他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偌大師門隻剩他一個無所事事,他臉上卻沒什麼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喜色。
李演不在,鍋碗瓢盆都被他利落地收拾幹淨,有一些仍挂着水珠,洗淨的刀依舊紮在砧闆裡。
飯堂空無一人,唯有竈膛尚存幾分餘溫。
他在最靠近門的一張桌邊坐下,還沒等做些什麼,就聽見竈膛裡傳來細微的“噼啪”一聲。
章存舒坐着沒動,臉上難得露出一絲不耐煩的神色,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片刻後,像是催促一般,竈膛裡又發出一聲類似火星爆燃的動靜,他才站起來,走到竈膛前。
火早就熄了,炭灰裡隻剩一點毫不起眼的紅,被他靠近時帶來的風一撲,幾乎要完全熄滅了。
像是感應到有人靠近,竈膛裡又是“噼啪”一聲,随即一張紙卷着灰燼從竈膛中騰空而起,看架勢是想糊在章存舒臉上。
他偏了偏頭,伸手截住紙,抖了抖上面沾的爐灰,低頭看了一眼。
這張紙隻有兩指左右的寬度,長度不超過一掌,紙的材質很好,厚度和手感都是上乘的,隻是邊緣很毛糙,似乎是随手撕下來的。上面的字迹也龍飛鳳舞,落款是個着墨不多的“蒼”字,像是懶得再添墨,随便勾描的。
章存舒垂眼看完,沒什麼表情,又把紙丢回竈膛,随即一甩手,點燃那點尚未完全熄滅的火苗。
火苗蹿上來,舔盡了紙的輪廓。
他好像不打算繼續做剛才在桌邊坐下時要做的事了,徑直走向門,離開了。隻是離開時臉上不耐煩的神情已然褪去,變得和以往沒什麼區别,又是帶着些笑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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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雲铮感覺自己有點醉飯,都快走到術法課場地了,才想起原本打算帶過來給步雁山看的文章落在飯堂了。
楚憫注意到她腳步停頓,側臉看來:“怎麼了?又是發愁又是笑的。”
關雲铮還沒意識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居然這麼精彩,聞言也沒不好意思,隻是笑嘻嘻地說:“我想起文章落在飯堂了,不過師姐應該會幫我收起來的,我也可以喊掌門去師門吃飯,那時候再給他看。”
楚憫點點頭,關雲铮又想起什麼,問她:“小憫你要不要來我師門住?”
楚憫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我......”
關雲铮認真地看着她:“你如果願意的話,就搬來和我一起住呗。”她佯裝傷感地歎了口氣,“師門隻有我一個人每天上學,真的好可憐啊。”
楚憫還沒來得及說願不願意,先被她的語氣逗笑了,笑着逗她:“你是本就不喜歡上學,還是因為發現褚先生的課要寫文章才不喜歡呢?”
關雲铮裝不下去了,一臉的生無可戀,誰知道修仙了居然要寫論文啊!她學醫的時候都沒寫過什麼論文啊!
楚憫牽住她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你怕我被其他人欺負嗎?”
術法課場地近在眼前,步雁山卻還不見蹤影。兩人找了地方坐下,關雲铮如實回答:“倒也不擔心,我覺得他們欺負不了你。”
認識關雲铮之後楚憫每天都得被逗笑幾次,聞言沒忍住又笑了:“這又是如何看出來的?”
歸墟境内的恒溫法陣讓她們能夠在術法課上席地而坐也不覺得冷,關雲铮把兩手撐在身後,看着空中那一大團在陽光下翻滾着的雲:“你很厲害呀,再者說,我覺得歸墟也很安全。”
楚憫搖搖頭:“我除了蔔算,其他方面都表現得資質平平,你應該多看看自己做成的事,這麼些天就能引氣入體,獲得一把不同尋常的武器,還能成功在劍上飛行一段距離,你才是真的很厲害呀。”
關雲铮不以為然地搖頭:“要不是那個壞脾氣老頭,我早就摔得四腳朝天了,武器也是師父從劍冢裡拿出來給我的,我這幾天都沒用過。”
楚憫臉上浮現出一種很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溫和神情,笑着看向關雲铮。
她沒有開口,關雲铮卻福至心靈般地明白了她想說什麼,坐直了感慨:“人好像總是對自己的境遇和成就感到不滿足,
而在别人眼裡我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楚憫動作幅度很大地點了點頭,刻意把嗓音變得很低沉:“嗯,孺子可教。”
說完兩人對視一眼,楚憫先沒忍住,笑出聲來。
步雁山顯然遲到了,但這一刻關雲铮完全不打算去思考他遲到的緣由。
頭頂的那團雲已經飄走了,她看向湛藍的天空。
天氣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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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雲铮還沒等到第二團雲飄到頭頂,步雁山姗姗來遲,先對一衆坐在地上仰起臉看他的學生表示了歉意,然後才說了這堂課的内容。
“若按仙盟的意思,今日我們要繼續學新的術法,但我和另外兩位先生商讨過後,決定讓你們來決定,是要學新的術法,還是溫習過去幾天學過的禦物術。”
步雁山沒解釋他遲到的原因,但這話聽起來像是他剛才是去和另外兩位先生讨論了。關雲铮皺皺眉,下意識覺得應該不是這麼回事,側過臉看向楚憫,正好對上視線。
關雲铮湊過去咬耳朵:“你覺得掌門剛才來遲是幹什麼去了?”
楚憫看她樣子,下意識要擡手,結果關雲铮又搖搖頭坐回去了:“我就是好奇,小憫你别算。”
楚憫有點不解地看她:“不是想知道嗎?”
關雲铮悄悄看一眼站在前排和幾個同窗說話的步雁山,又湊到楚憫旁邊:“我就是覺得,經常這樣的話,會不會有什麼,”她思考了一下措辭,“代價?”
雖然她之前也這麼說過,但是當時楚憫沒有回答,那之後她一直覺得這種幾乎無所不知的蔔算,或者稱得上是洞察,太過逆天了,這種事不付出代價幾乎是不可能的。
它跟從書本或者其他的經曆中汲取知識有着本質的不同,這幾乎是憑空得到的,誠然,這個過程付出了一點蔔算的精力,但精力可以說是獲取知識的道路上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了,難道說隻要付出精力就能接近這樣的無所不知嗎?
關雲铮不敢相信,于是再度向楚憫發問:“小憫,你算這些,真的不會有代價嗎?”
在她那張和楚憫年紀相仿的臉上,露出了一點更成熟時才會有的嚴肅與凝重來。
楚憫依舊沒有立刻回答,但過了短短的幾息,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看着關雲铮回答道:“等這堂課結束,我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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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多數人選擇了溫習舊術法,大家各自紮堆找東西練習禦物術,有幾個還去拿了木劍來練習禦劍,步雁山在人群中走動,時不時給需要幫助的學生提出一點建議與指導。
關雲铮總覺得“下課再告訴你”這種許諾本身就意味着這個話題的沉重性,複習禦物術的時候走神了好幾次,手邊要掌控的東西時而到處亂飛,時而潑她一身。
當然了,因為禦物術包括禦水,所以她走神的次數越多,身上的衣服被潑得越濕。
楚憫歎了口氣,念了個淨衣咒,在關雲铮面前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