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鼎立,難免不穩。
香爐足下壓着一張折疊起來的紙張,以勉強維持平衡。清見将之抽出展開一看,正是那封他經過深思熟慮寫出來的和離書。
?
用來墊香爐這也太過分了吧?
清見生着悶氣往她榻上一躺,忽覺與她的生活又重新重疊在了一起。他既喜又悲,心道既然留了這個屋子,她定然某日會再回來。
可能會再回來。
清見自榻上起身,将和離書又原樣墊了回去,衣袖上沾了許多灰塵。他推門出去與伶娘道:“這屋子我租了。以後租金按市價三倍自蘇府賬上走,每月初我會遣人送到的。”
“大人這話是認真的?”
“隻消着人打掃,她的東西請全都别動。”清見補充道,“有勞伶娘。”
伶娘身旁的九九沖他一笑。
“奴家有一件事怎麼也想不明白。”她微微溫馴低眉,又略一福身,“大人既這樣在意,為何又不主動去找她?”
這倒把清見給問住了。
他不是不去找她,是須葉最近神出鬼沒,他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去找。
九九又問,“若真有情誼,何須諸多顧忌、守着一間空屋子發呆呢?倘已沒了情誼,何不直接一刀兩斷,大家各自歡喜?……”說到這兒,她的氣息已近得不能再近,幾乎貼到了清見的臉上去。
九九的脖子如蝤蛴般細長又白皙,下颌有近乎完美的弧形,鼻梁高挺,眼圈旁略施粉黛,眉間則點上了一朵殷紅的面花,華美似牡丹。
漸漸出現的,是金钗上的珠環輕輕碰撞着的聲音,正哒哒哒、哒哒哒在響個不停,吵得不可開交。
她問:“大人為何不答奴家,是奴家問得太傻了嗎?”
或許他不去尋找須葉,有一部分原因是膽怯。
其實在樓象月下對酌那日,這樣的怯意也曾出現在須葉臉上,隻不過那日倆人微醺,沒有注意到而已。畢竟前世實在是太過痛苦,他們都不願再曆經一遍了。
是彼此的折磨,情意的消減,與庭院中聲嘶力竭的烏鴉啼聲。
他猶記得失子之後某一次,見到須葉雙目微紅,坐在榻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給孩子的衣裙。
阿瑾曾為此自責,“夫人近日如此傷感,可是因為我?”
清見默默了許久。他知道自己與須葉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是阿瑾這樣簡單。
及至他後來身體越來越差,更不願再與須葉舊事重提,索性破罐破摔,二人都不再勉強。
興許這樣分離那一日就不會再多添痛苦了吧。
最後那一晚,他們靜靜坐在庭中看星辰。清見發覺須葉的神色不再那麼沉重,她甚至變得有些溫和,主動坐到了他身邊去,問他在看什麼。
他笑道,“在看牛郎織女。”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隔了那樣遠也想要相見的二人,與離得這樣近卻無話可說的二人,似乎無何共通之處。
她展眉遠眺:“你說倘若人生可以重來,我們會怎麼樣?”
倘若人生可以重來?
清見感覺自己腦子裡一團漿糊,不知道該答她些什麼。
“如果……”她亦聲音緩緩、試探似的問,“你還會去小樓嗎?”
那年東門小樓,裡京煙雨層層染來,一寸一處顔色,實在美妙極了。由此一見傾心,一眼萬年。
唉。清見低聲一歎,“我想我不再去了。你呢?”
“一樣。”她說這話時神色平靜地注視着星辰,白皙的臉頰隐在了月色之中。
不過明顯他倆後來還是都去了小樓。
清見答不了九九,默默了片刻之後,一路倉皇逃回了家。
白豆已經在這等着他了。
白豆是個憂郁青年,也是受許多閣中女子傾慕的對象。他常常與友人歎氣:“我真不願有這樣一副絕世英俊的皮囊,叫她們都隻在乎我的相貌。”友人咬牙切齒道,“白兄實在太可憐,我聽着拳頭都忍不住要硬了。”
此時他身披華光金絲袍、頭戴玉冠,又以薄紗掩面,遠遠地坐在角落的竹席之上。他十分驕矜自持,亦極有疏離之感,顯得很是神神秘秘。
“大人,白大人說咱們的茶不是七分熱,怕喝了損傷脾胃。”多暮低聲與剛回來的清見交代道,“所以我便又把茶端回去了。”
清見颔首,“知道了。”說着他在門外立了一會兒,拾掇拾掇了一會兒亂七八糟的心緒,方才踏進屋内。
他朝白豆一拱手道:“白大人過來了?”
他一言既出,氣氛有點尴尬。白豆默默不語、神色憂郁,瞧了他一眼之後又低下了頭。
“喲,白大人這是怎麼了?”清見不明所以,皺起了眉。
隻見白豆淡淡道:“我的煩惱,說了你一定不信……”他望及清見,聲音沉悶無力起來,“我被人詛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