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須葉随着一衆新人進府,在此藏身半個月。
清見回來得比她預計中遲了一些。她瞧見車馬回來,而清見一臉病容,便知他還在因元良的事自責,想來一時半會兒也緩不過來了。
那日她在庭中揀香枝。清見幾乎與她擦肩而過,卻沒有瞧見她。
可見這人多麼心不在焉。
她揀起來的香枝,洗淨之後插入銀瓶置在畫堂裡,會散發出甯神清香。放下銀瓶,須葉在畫堂的清香之中信步來去,不慎與進來灑掃的孫弱衿撞了個滿懷。
“夫人!”弱衿驚道,“怎麼……怎麼是你!”
“噓……”須葉趕緊喚住她,“别叫人發現。”
她藏在這裡不僅是為了躲清見,還為了躲那些一齊進府的侍從。她想知道這些被指過來的侍從裡,有多少是别人的耳目。
為盡量避開清見與思齊,她向弱衿讨了個差事——夜巡。提着燈,每過一更在庭中繞一圈,瞧一瞧他們都在做什麼。
然而連日裡府中風平浪靜,連香枝也沒有多落一根。一切皆好,不好的似乎隻有清見。
他過得太慘了。
若非與茂王黨策論,便是與梁王黨鬥智。日暮閑在家裡時抱着思齊哄她,待她睡去,又給熟睡中的她搖起折扇退熱,然後才到小閣去休憩。
她提燈夜巡時,屢屢見到他隻披一件寬袖夏衣,眉目憂愁、神色嚴肅地立身在小閣外,然都是因着心疾複發,夜中不得安枕的緣故。
須葉隻當是自己心存憐憫。
九九來時,清見懷着急切與欣喜疾步過去,那時須葉就在他身後不遠處,因着他倉皇的神色暗中竊喜:誰叫你要寫和離書?誰叫你自作聰明設下一出生死局?這下報應來了吧?
“須葉。”清見隔着十來步的距離,笑着喚了九九。
須葉原在竊喜,可聽罷這一喚後忽而心下一沉,渾身僵直。僅僅一霎之間雙目之中就蓄滿了淚水。
糟糕,糟糕。
她知道,清見接下來會有怎樣的失望。
這事當怪他!她在這藏了這般久,連弱衿都發現了,他卻沒有發現。好似那日去往樓象之時一樣。清見分明都走到了她身邊,可就是沒認出她來。
怪他!
她在繡花台抛了那麼多次繡球,就在他每日散朝回府的必由之路,他自己不看,能怪誰?
怪他!
他親口說了不會再去小樓,春日初雨時分,須葉急急踏上小樓時,卻見他立身在前世相似的位置,與她說了前世相似的話。
這不怪他怪誰?
自然是怪他!
然送走九九之後,須葉很快便因心虛逃之夭夭。
前夜她提燈夜遊,發覺畫堂的燈似乎燃了一宿,也不知清見在裡面搞些什麼。須葉去看了一會兒,恰見他因困倦睡着,竹筆滾落下了桌案。
走近看了,他竟在抄《女誡》。
這人不是一向害怕思齊識字後家裡會出現此書麼?
須葉與弱衿打聽了一下,方知蘇行意被老太太罰了。蘇老太不是個通情達理之人,坑起兒女來是個數一數二的高手。清見便是因幼年時贻誤病情,高燒了數日之後才引發了心疾。
須葉通曉之後,即刻将未抄完的書卷帶到了繡花台,餘下的幾十遍《女誡》是繡花台中的醉酒男子湊在一齊抄完的。
大抵這是她現下唯一能幫上忙的事。
“你聽說了麼?”今日阿湖收完朝服回來,與須葉搭話道,“下午蘇大人要去甯兮閣辯議,你想去看麼?”
須葉瞧了一眼她竹籃中的衣物,發現都是思齊的舊衣。
“這些不是蘇大人的?”
“都是小姐的。”阿湖答道,“孫姐姐囑咐我替她補一補,說人家大小姐還要穿。”
她一邊說着,一邊頗為不滿地拿了針線出來,“真是的!那孩子連别人碰都不肯碰!衣衫破了都不肯換!”
須葉正為此感到疑惑,阿湖又埋怨道:“我還從沒見過如此倔犟的性子,聽乳母說讓她換别的衣裳,她怎麼也不肯,幾個人來都哄不住。”
思齊的性子……的确沒幾個人受得了,從前也隻有她和清見能治得住而已。
“近來又開始夜中啼哭,哭得叫人心煩。”阿湖幽幽地歎了一口氣,“沒辦法,誰叫人家會投胎呢,天生富貴小姐的命喲!若換做别的……”
須葉不大聽得下去了,打斷她道:“我白日閑着也是閑着,便替她補吧。”
這些衣裳都是她從前親手做的,再次從阿湖手中接過衣裳,奶香如昔,仿佛将思齊擁入懷中,莫名酸澀非常。
“乳母也很不耐煩她麼?”須葉想了想,問。
阿湖嘻笑道:“那可不。她老是和乳母哭着要娘親,乳母惱了,說她本就是個沒娘的小雜種。”
須葉手裡針尖一滞,片刻後,又重新埋下線頭。她目光微冷,“乳母倒是膽子不小。”
“她怕什麼,小姐不大會說話,蘇大人也不知情。”阿湖瞧了瞧手中的花,又說道,“左不過隻是幾句閑話而已,又沒有叫人拿住把柄。”
須葉沉默着将思齊的小衣補好,不待阿湖多言,起身出了門。
到了繡花台,伶娘甚是歡喜地迎上前來,并喚人為她上茶。興許是她時常來來去去的緣故,伶娘已經習慣,幾乎不會多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