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葉長久瞧着他,卻不發一語。
哦,他給忘了。須葉對這些完全不感興趣,她原不喜歡這些亂七八糟的鬥争。
“罷了,我近來全說些廢話。”片刻之後,清見将結玉令放回錦囊之内,“你隻當沒聽見就行。”
須葉聽罷轉過了臉去,“行。”
于是又沉默了。
漫長的沉寂之中,清見有些後悔方才同她嘴硬,可就是怎麼也說不出“須葉,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這幾個字。
他手握白櫻錦囊,斟酌着語句。
不幸的是,須葉一直在等待他說點什麼。他考慮了許久,才向她道:“今日辯議……赢了。”
說完清見直想抽自己。分明有許多話可以講,為何非要像個誇耀自己功績來獲取女孩垂青的小屁孩一樣?
他試圖挽回局面:“咳,明日我還要去一趟甯兮閣,乳母有事走了,思齊她……”
“很想你。”他道,“日思,夜想。”
須葉明白了他的意思,乳母畢竟是她親手逼走的,但是她也還有别的事要辦。
今日伶娘送給她的那封信,信中隻寫了“畫來”二字,是伶娘與她約定的暗号。畫來,意味着有生意上門,有雇主來找不曉夫人辦事。
雖不知是個什麼生意,但為了溫飽生計,她還是打算赴約。
須葉還沒開口,清見又道:“噢對了,你還欠她一斤冬糖,兩個柿子餅,五個蜜糖水糕。”
須葉:?
她不在的時候,清見都給孩子亂應承了什麼東西?
“我明日有要緊事,恐怕不能如你所願。”須葉眉頭稍蹙,斟酌道,“思齊你先照顧着,得空我就來看她。”
2
伶娘用手指拍了拍卷軸:“姑娘,這個生意你一定會接。”
須葉還沒有遇到過一定要接的生意。她坐下來,擡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為何?”
她端起小盞飲茶,沒有去看畫的打算。伶娘是知道她的性子的,直截了當道:“雇主開的條件,是城東琉巷的夏宅。”
聽得這話,須葉端着杯盞的手一滞。
琉巷夏宅曾是孟家的祖宅,是須葉曾經的家,後來全家跟随父親遷去巽州,宅子賣給了夏氏,已然過去了十多年。
她回京後也曾到夏宅去看過。看見夏家的小孩子在宅院中跑來跑去,庭中落了一地桂花,小孩子蹲下去捧起地上花葉,就如她小時候一樣玩耍。
隻是駐足片刻,被裡面的熱鬧襯得無比落寞。
“夏家的老爺病死,一家子遷往京外,那宅院就空出來了。”伶娘歎了一句,“我知道你一直向往那宅院,便替你要了,它着實價值不菲,京中有許多人搶着想要呢。”
見須葉不語,伶娘又道:“聽說前幾日已談定了一個買主,倘若你不接這生意,宅院可能就要賣給别人了。”
不得不說伶娘是算計人心的好手,聽罷這話,須葉心下掙紮良久,最終還是從她手中接過了卷軸。
展開畫,畫中卻是一個熟悉的男人。
“烏悅?”須葉看得眉頭一皺。
“你識得他?”伶娘登時笑逐顔開,“那便更好了。雇主便是想叫你探聽一下他的心意,看看他去哪一邊。”
須葉揉了揉額角,沒想到這一次還是牽涉到了皇子之争。
“隻是探聽?沒這麼簡單吧?”
伶娘又是一笑,“雇主的意思是想讓他去梁王那一邊。如若得不到,也不希望他活着去茂王那兒。”
原又是老頭的意思,來和茂王搶人的。
前世烏悅并沒有攪進皇子之争,今生他又沒有透露過自己的偏向,但他既選擇在甯兮閣奪榜,又那般仔細研讀清見的政見,定然有從仕之志。
這生意說難也不難,須葉收起了卷軸:“你可知道他明日的去向?”
*
辯議還未開始,須葉便已經來了。
她一襲繪有青蓮的夏衫,流雲玉簪束起高椎髻,淺施粉黛,清素得像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刻意坐在了入閣的必經之路。
她忙着瞧烏悅,并沒有注意到清見已在台上,伶娘說,烏悅絕不會缺席裡京五谏的辯議,故而今日一定會來觀戰。果不其然,不多時,那個熟悉的身影便出現了。
“咦,又是你?”須葉佯作偶遇,朝烏悅一笑。
烏悅見是她,也笑着走了過來:“姑娘也來了?”
他理了理潔白勝雪的袍子,幹脆在須葉身邊坐下了。
“今日你怎得沒在台上?”須葉打趣他道,“可是因着昨日輸了的緣故?”
提及昨日的比賽結果,烏悅的神色中添上了幾分失意,想來他對此十分在意,須葉不欲再戳他痛處,替他圓起了場子:“我聽得昨日許多人都在罵你的側席,可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
烏悅歎了一聲,“錯不錯的,其實也怪不得他。是他。”他的目光指向辯議台,并精準地指向了清見,“姑娘應該不識得他吧?”
雖然如此,他話中并沒有敵意,倒更像是無奈。
烏悅接着解釋道:“他是榜上有名的蘇清見,人道是應變敏捷,辯說縱橫,為裡京第一辯客。我們原本以為已經備足了功課,沒想到第一個回合便被拿下了。”
聽至此,須葉和聲寬慰起他來:“公子不是說過麼,辯議不在于輸赢,在于各抒己見。”她說着目光稍轉,“況且台下大多都是像我一樣不懂辯議的人,隻不過看個熱鬧。”
“看不懂時姑娘不會覺得無趣麼?”烏悅歎笑道。
無趣?須葉私心裡覺得有趣極了。
她亦笑了笑,道:“恰巧公子也在這兒,替我分析分析局勢,興許就看得懂了。”
烏悅欣然同意。
那邊也剛剛開始,烏悅頗認真地為須葉講解起來:
“這一場,是裡京五谏對陣彩衣閣。今日裡京五谏的首席是苑歸今,他以激進善辯、擅長诘問對手著稱,彩衣閣的首席是張丞相的幼子張雍以,他以穩健防守著稱。他們二人對陣,可謂是以最好的矛攻擊最好的盾,看誰會先露出破綻。
現下是雙方會論,彩衣閣的論述偏穩健,張雍以與蘇清見同為茂王席下的辯客,二人互為搭檔,十分了解對方。奇怪的是,彩衣閣這邊頻頻針對側席齊秋,像是在有意避開蘇清見,怕被他抓住機會。”
說到這兒,烏悅眉頭微皺,仿佛在為局勢憂慮。
須葉看向身在側席的清見,他正認真在聽對手發言,對手刻意打趣他們五個,他居然也跟着笑了。
真是個呆瓜。
烏悅抓着折扇的手指有些發白,他已然沉默了近一刻,直到輪到清見發問,方才放松了些許。隻見清見擡袖打了個揖,逮着方才質問齊秋的辯客發問,頗像是在替好友出氣,可對面竟直接過題不答。
烏悅道:“他們的戰術,仿佛就是刻意圍繞着攻擊齊秋展開的。”
台上的五人顯然也意識到了,張佩中索性将辯辭合上,頗為不滿地往案上一扣,便支頤打起了瞌睡。
眼看着彩衣閣局勢大優,烏悅面上積攢了不少愁雲:“蘇清見,可不要被人牽着鼻子走了。”
“既然如此,他們何不在一旁寫好了答案,遞給齊秋照着念?”須葉很是不解。
烏悅道:“姑娘有所不知,辯議中途交換辯辭乃是禁忌,一經發現,涉及的兩個人都會被司辯罰下,還會讓對手多得一個提問的機會。”
他話音剛落,台上的清見回過頭與隐之對視一眼,二人像是暗中商定了什麼。議定之後,隐之忽而起身,咳了一聲,随後大搖大擺地将自己手中的辯辭展開,放在了被針對得昏頭轉向的齊秋眼前。
衆目睽睽之下,司辯判了齊秋、裴隐之一齊罰下。
烏悅震驚地坐了下來。
“還能這麼玩?”
須葉也大吃一驚,他們居然故意犯規,決定舍卒保車。簡直是賴到了極緻。
片刻後,被罰下的裴隐之來到了觀辯席,他一眼便識出了須葉,笑着過來朝她打起了招呼:“嘿,過來看戲麼?”
他打完招呼,烏悅登時震驚不已。
“你們……認識?”
“當然認識,這位是……”裴隐之正要同烏悅介紹須葉,但見她擡指壓唇示意,即刻将話頭一轉道,“這位是舍妹,想必是又偷跑過來玩了。”
烏悅恍然大悟:“難怪姑娘孤身來了甯兮閣,裴姑娘,方才是在下賣弄了,還望多多包涵。”
裴隐之略一擡眉,反應極快:“沒有沒有,我這妹妹對辯議一竅不通,幸虧你在這給她解悶,免得她聽得無聊。”他說着由衷感慨,“啧啧,對面不愧是張佩中的小叔叔,實在比張佩中還要賴皮。”
隐之被罰下,佩中去到他的席位替補尾席,側席隻剩下了清見一人。對方的盤問,隻能針對于他。
他原聽得認真,忽而鬼使神差地瞧了台下一眼,這一眼,即刻從萬千之中瞧見了須葉。
實在奇妙。
有時候,心心念念的人如此之近,可是又仿佛隔着銀河天壑。
他擡了擡嘴角,朝台下的須葉颔首一笑。
霎時間,銀河天壑盡消,四下萬籁俱寂,世上隻剩下了彼此。
見他如此從容不迫,須葉心下安定了許多。不多時,清見行雲流水地應對了對面的刁難,在與歸今的默契配合之下,一唱一和,将局勢一點一點給扳了回來。
“好!”清見說到利害之處,隐之在台下起身拊掌,“說得好!”
清見朝他拱了拱手。
此刻辯議已經接近尾聲,須葉不欲與清見會面,便與烏悅道:“我聽聞城東有場燈會,一會辯議結束後,烏公子可願同去?”
“隻要姑娘不嫌……”烏悅笑道,“烏某必然願意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