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低落,透過軒窗落在嵌有明珠的錦衣上。
“王爺說,你又幫了他一個大忙。”錦衣下的文玱笑了笑,走到須葉身邊,“他讓我轉告你,你的計策奏效了。”
茂王妃文玱是個良善之人,須葉不欲與她裝傻,直接問道:“那麼,抓到他了?”
文玱賣了個關子,滿是笑容的臉上多了一絲好奇,“孟姑娘,可否容我先問一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句話,從須葉來茂王府時,她就想問了。
清見中毒,須葉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她孤身來到茂王府中,要将背後籌策的那個人挖出來。
此人洩露清見行蹤,使得梁王黨齊聚樓象針鋒相對;暗中調度新政辯議人選,配合伶娘讓清見輸掉辯議,以左右烏悅選邊;他糾集應有天師餘黨,利用笃信神怪的陸籬,差點将清見害死。
但告知文玱來龍去脈,無異于承認自己就是不曉。須葉望回榻上昏迷不醒的清見,心道不曉的身份若是公之于衆,她将永無可能再與他複合。
“既然姑娘不願說,不說也罷。”沉默良久後,文玱起身道,“王爺按照姑娘的計策,召集三個謀士商議新政,在此期間密切監視他們三人的行蹤,并派侍衛去了姑娘所給的地址,埋伏數時,果真見到了梁王派來的人。”
為引伶娘上鈎,那日須葉刻意将假地址給了阿叙。
伶娘知道她不肯相信茂王,想要讓阿叙去秘密接回谷梁盈為清見治病,她一有動作,便将地址也告知了那個内鬼。
那麼,此人必然會與伶娘傳遞消息。
見須葉聽得仔細,文玱接着說:“姑娘所料不錯,他們三個人裡的确有一個人行為存疑,傳遞了消息。”
“……”須葉聽到這兒,擡眉長舒了一口氣,“抓到了便好。”
“你不想知道是誰?”
須葉搖了搖頭,“即便是王妃說了,我也不認識,還不如不知。”
文玱因她這頗為實誠的話笑了,又問:“立了這麼大的功,孟姑娘可有什麼想要的?”
若是在數日前,須葉定會說“城東琉巷的夏宅”,但如今,她隻希望清見的病情好轉。
“我所做的,隻是完成蘇清見的心願。”須葉答應過他不賣谷梁盈,但事到如今,她卻顧不得許多了,“還求王爺、王妃召集天下良醫,救他一命。”
文玱牽起她的手來,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慰,“你放心,蘇大人是王爺的心腹,我們定當竭盡全力救他,隻是……”
她手上稍停,眼眸一轉,“審理時,我們亦從伶娘口中得知了一些線索。”
沉默半晌,雙方的猜忌似乎到了極緻。
她已經知道了?
不可能。
伶娘不會蠢到交代自己和不曉夫人合作,這是死罪。
“什麼線索?”須葉問。
文玱壓低聲音,告訴她:“兩個刺客。”
“在樓象時,曾有兩個刺客意欲刺殺蘇大人,但他們最終誤殺元良,被百裡太傅斬殺了。”她望向軒窗外将盡的餘輝,“伶娘曾看見這兩個人與梁王席下的辯客沈玉舍見面。”
殺害元良的,是百裡竟生。
若能找到刺客與梁王黨的聯系,也算是替元良報仇了。
此刻,文玱卻陷入了憂慮之中,“但要讓沈玉舍供認自己買兇殺人,實在是一件難事。”
“倒也不難。”須葉暗中合計了一下,與文玱道,“請王妃轉告王爺,沈玉舍交給我便是。”
她說着,滿懷内疚地看了清見一眼,“待他醒時,不要告訴他我的去處。”
繡花台,是個晦暗無光的地方。
許多見不得光的交易都在此處進行,且大多都是被老闆伶娘一手促成,其立場站邊,隻是為了利益分割,她也許此一時是友人,彼一時便倒戈相向,沒人說得清楚。
“孟姑娘這邊請。”
年幼的花娘引着須葉來到繡花台的閣樓,每一步她都十分熟悉,從前每次與伶娘合作,都是在這裡。
還沒見着人,須葉便聽見九九急切的聲音:“可是阿叙至今都還沒有回來,你不去打聽麼?!”
“有什麼用?”伶娘咬牙怒道,“路都是他自己選的!”
小花娘替須葉掀開了珠簾,一時的動靜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九九最先看見須葉,如同遇見仇敵一般瞪向她道:“你來這裡幹嘛?”說着她怒意不減地走近須葉,“我原以為你與他們不一樣,如今看來,我最不該信的就是你!”
她完全有理由質問,須葉不作反駁,隻道:“我有話要與伶娘單獨說。”
“你先去吧。”伶娘略一低首,對九九道,“客人還等着呢。”
“你們最好将阿叙找回來,否則,不要怪我把你們那點事全都抖出去。”九九說完,拂開簾子憤怒地離去。
須葉相信,九九所知道的,還不如門口那個小花娘知道的多。
“孟姑娘來的突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事?”伶娘擠出了笑臉,刻意寒暄道,“早前聞說蘇大人病了,現在該好些了吧?”
須葉自袖中拿出一卷書冊,放在了伶娘面前。
伶娘并不伸手去接看,隻是任它放置在自己面前,笑得很是從容:“姑娘知道的,我又不識字。”
沒關系。
須葉将案上的燭台移走,緩緩展開書冊,告訴她:“我想你平日也不會去甯兮閣,所以特地把新政的内容帶給你,這些,是梁王的主張。”
她說得平淡如水,伶娘想不到這些與自己有什麼關系。
須葉的目光落于書卷之上,念其中一條:“新政酒法,凡釀酒、酒曲,皆有官府治制均價沽出,商戶不得私自販酒,十斤内另征酒稅,十斤上即可量刑。”
梁王黨意欲将酒、鹽、茶、布匹等物品,全部交由朝廷售賣,以此打擊商戶,使利益流向官府。
酒法若要施行,便會直接斷絕了繡花台的生意。伶娘皺眉道:“這……這是真的?”
“千真萬确。”須葉合起書卷,“為讓京官支持梁王,他的謀士必将努力推行這項政令,使得他們有利可獲。”
伶娘抓起面前的書卷,想要看個仔細。
她的眸子左右跳動,逐字逐句地看完了之後,才顫着手放下了書卷,“這是要将人逼上絕路了。”
梁王黨的目的十分明了,他們不會為了幾個商戶損及官員的利益,伶娘一定明白,隻有他永不登基才能改變這一切。
這下伶娘不得不站在梁王的對立面了。
“你們想讓我怎麼做?”伶娘問。
“我要你告訴沈玉舍我的身份。”須葉道,“然後,誘騙他來這裡找我。”
“這有何難。隻是,為何這個人得是我?”
須葉望向她,“因為他們會相信你。還有一件事……”說到此,她的目光逐漸堅定,“九九,必須入茂王府。”
她說完之後,伶娘沉默猶疑了良久,最終點了點頭。
夜幕降臨,裡京坊間卻依然繁華不減,尤其在繡花台,更是燈火通明、恍如沒有黑夜。
在四角閣樓頂端,懸挂着四隻燈籠,燈籠上系着褪了朱紅的绡帶,一直垂到離地一尺的地方,绡帶末尾則串着銅錢若幹,随風擺動,清脆作響。
起初,花娘從良之後會同夫君一起在此系上銅錢,祈求共至白首。後來,這些绡帶承載了滿京城男女的祈望,笃信的人都會來這兒系上銅錢。
九九望着那些銅錢,卻自嘲一笑道:“什麼贖身從良,我從沒有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