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見道,“孟子車案的症結,正是在于趙諒私自放走了懷夏。因為一旦開了先例,難免日後不會有别的懷夏出現,執法不嚴,會導緻上行下效,别的屬官認定長官默許,則會使得更多人以各種‘妻子生産’之類的理由通過城門,律令便會名存實亡。
故而單論孟子車當時的處置,可以說是沒有半分錯處,且不得不為之的了。”
身側忽起高聲喝彩,須葉亦聽得心下撼動不已。
孟子車,正是須葉的養父。她十二歲時,懷夏一案成為孟子車被彈劾的導火索,孟家數罪并罰被抄家,家中成年男丁皆被關押,養母仁慈,早在前夕便放走了所有奴仆,并讓他們帶走須葉。
抄家的官吏來時,養母對他們說:“她不是孟家的女兒,她隻是我姐姐家的奴婢。”
于是孟家逃亡的奴仆,将須葉平安送回了裡京。
這一段記憶原本埋在她的腦海深處,此刻,竟漸漸地出現在她眼前。
清見落座多時,魏澤霖的次席,齊秋、沈玉舍等三人,竟無人能起身應辯,皆在翻看案上的辯辭。
眼看着司辯就快要叫過了,齊秋急匆匆撞倒辯辭站起身來,“蘇大人,那麼懷夏死于什麼呢?”
“你方才說孟子車沒有半分錯處,那麼懷夏又死于什麼呢?作為一州之長,孟子車沒有查明事實,握着一條律令為難無辜百姓,将懷夏當做自己立威的工具。若是他放走懷夏,興許他的妻兒一樣會死,但是至少,他不會活在認為自己原可以救回妻兒的懊悔之中。”
因着此前一甲門考慮太久,留給他們的時間已不大夠。至此,司辯無情敲槌:“時辰到,開始會論。”
會論的規則,是次席依次向對面發問,三位次席,一共是三個問題。
蕭廷和沈玉舍已分别問罷,歸今一一作答,隻餘齊秋在向司辯說道:“這個問題,我想問蘇清見。”
“喲呵,還敢單挑咱們二少。”歸今成竹在胸,對着身後幾人揚眉笑道,“勝利在望了,諸位。”
司辯同意後,齊秋起身問清見:“蘇大人,如果你是懷夏,你的夫人在百裡之外即将生産,你不會急着回城麼?”
清見一怔,竟遲疑良久沒有答複。
此刻,烏悅欣喜的面容一瞬凍結,握拳道:“糟了。”
齊秋深知清見的弱點在于須葉,以此攻擊,刻意叫清見難堪。
“蘇大人自己尚且做不到,卻要求懷夏接受孟子車的處置,其言辭虛僞,未免叫人咂舌。”齊秋說罷,坦然地坐了回去。
在一衆歡呼聲之中,清見望着齊秋,良久失語。
最終,五位理判中有三位傾向了一甲門,裡京五谏告敗。司辯宣判結果之後,蕭廷出聲嘲諷他們屢戰屢敗,張佩中二話不說,起身和他打了起來。
見齊秋仍坐在原處,沈玉舍借機譏諷:“他們幾個一向輸不起,不是麼!”
齊秋沒有接話,隻是看了清見一眼後起身離席了。
辯議結束了半個時辰後,其他人都已散去,甯兮閣已然隻剩下幾盞殘燭,一幅人去樓空的寂寥景,隻有清見仍孤身坐在席上,難以從中釋懷。
“你今日辯得很好。”須葉走上前去,低眉告訴他,“若台下的人都是理判,你們便赢定了。”
清見就着她的玩笑,低首道,“若真是這樣,他們可能打得比張佩中和蕭廷還要激烈。”
須葉将熟睡中的思齊放在一旁,坐到清見身邊,“齊秋一上台,烏悅便預測你們會輸,他說齊秋對你們太過了解,現下看來的确如此。”
他們論敗後,烏悅千方百計為之找補,與謾罵嘲諷的人解釋了一萬遍齊秋的戰術,差點和對方動起手來。
“……你記得前世的齊秋麼?”
須葉當然記得。前世清見重病時,齊秋來看望,并應承他一定會讓裡京五谏成為甯兮閣第一,說一回哭一回,須葉還從沒見過這麼感性的男子。
清見大抵隻是不能接受,曾經的摯友出現在對立面。須葉安慰道:“清見,你見過他最可惡的一面,但也還記得他最好的一面,這樣不是更好嗎?”
清見颔首,默然接受了她的安慰。
接下來呢?
各自揮别麼?
寂靜之中,一旁的思齊突然冒出了一句夢話:“娘親,嗯嗯,思齊吃元宵!”
二人不約而同地朝她望去。須葉摸了摸她的額發,低聲對清見道:“多謝你們今日替我爹平反,不過,你被齊秋問得說不出話,也實在狼狽。”
“看他們那麼想赢,讓讓他們咯。”
“是因為我在下面觀辯,你不好施展麼?”須葉側首,“身為裡京第一辯客,被人拿捏了弱點可不大行。”
清見頗無辜地看向她,看了兩眼,用意不明地哈哈一笑,笑完立即皺眉道:“你會不會以後不來甯兮閣了?”
“為何不來?”須葉笑了,“我來幫你克服克服。”她說罷近前,在清見的臉頰上落下一吻,貼着他的耳畔說道:
“清見,我不是你的弱點,而是你的後盾。我願你今後百戰百勝。”
幾乎沒有遲疑,清見回應了她的吻,他擁過須葉,使得手肘碰落了案上的幾卷書冊,二人在忽明忽暗的殘燭光影之中,熟門熟路地闖入對方的領地,如同春雨滋潤新芽,以往的缺憾終于得到彌補。
正是這時,一陣激烈的腳步聲倉促漸進,随之而來的是多暮焦急的聲音:“大人!不好了!”
多暮飛奔進來的刹那,二人迅速分開并彼此回到原處,清見替須葉拾起掉落的流雲玉簪,問:“怎麼了?”
“茂王殿下傳你和夫人去王府!”多暮瞪大了雙目,急道,“說是要審不曉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