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行出多遠,清見便後悔了。
這魏澤霖是真惜字如金,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差點沒把清見憋悶死。
多虧茂王給他身邊安插了幾個眼線,尚還能說話解悶。也不知須葉他們平安抵達樓象沒有?此時使官隊伍稍事修整,借着寂寥的月色,清見走到隊伍之外,獨自眺望起樓象的方向。
與他們的目的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方向。
魏澤霖也正立身不遠處觀望明月,明月周圍,缭繞着稀疏的幾顆星辰,正明暗不定地閃爍着。
他終于開口:“天下人都盼着有位神仙,能如日月一般,庇耀四方。茂王會是這位神仙麼?”
說着他側過身望向清見,“為了扳倒對手不惜傷及無辜,他也不見得會是一位明君。”
甯兮閣中的傷亡,原本可以避免。
這小子真敢說,周圍全都是茂王的人,清見隻得打了個哈哈将話題一帶而過。
愈發迫近邊境,人煙也愈發稀少。因巽州地處三國交界,若起戰火每每第一個受害,緻使百姓流離失所。
“巽州可真是個破地方。”同行的小厮鹹寶探首看了看,“誰要被遣來此處做官,實在是倒了八輩子黴。”
他念及清見曾為巽州刺史,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轉圜道:“那必然也是身不由已,盡舍榮華富貴,才來這裡受苦。”
然而此刻的清見心下隻有前路,并沒有聽他說了什麼。
巽州刺史在城門迎接了他們。
方一見面,刺史便焦急上前:“大人們來時應該也見到了,我們已然與他們對峙了好幾日,他們的駐兵已紮營到邊境,随時可能進犯。”
魏澤霖道:“城中百姓可曾撤離?”
“不……不曾。”巽州刺史連忙擦汗,“婦孺老者不肯離城,城中男子皆已預備着殊死一搏。”
巽州的百姓甯死不屈,清見深知他們的血性。
“大人莫急,一切還請照常。”清見出言安慰,“現下由我們去面見犀疆王,若是局面不可轉圜,還請你保護城中婦孺老者撤離。”
于是在巽州駐兵的護送下,二人持節來到犀疆王城。
入王宮時,犀疆朝臣列坐在殿,以勝者之姿擺宴慶祝,絲毫沒有将他們放在眼裡。
清見二人方一上殿,有人起身道:“素聞章朝文臣擅寫文章,你們能不能在這兒也展露一手,給我們助助興?”
四下皆因此哄笑。
滿殿嘲笑聲中,清見決意劍走偏鋒。
他道:“章朝文臣各司其職,如蘇某等,最大成就是為王侯公卿撰寫诔策。大人尚不見老病,現在寫會不會太早了?”
那人被噎得無言。
“耍嘴皮子功夫有什麼用?”他身旁的大胡子起身道,“如今還不是要來我王城,向我犀疆求和?”
清見道:“您大抵有所誤會。我們此來,是要同貴國議定一人的罪責,并非為了求和。”
身側的魏澤霖看了他一眼,卻沒有揭穿他的謊言。
犀疆王高坐在上,鷹隼般的雙目端詳着他們二人。他面上精瘦,每一條肌理仿佛都如刀刻,藏有無限鋒芒。
他清了清嗓子,殿内登時人聲皆靜,有着極強大的威懾力。
“你說什麼人?”
清見笑了,他看向犀疆王:“不知大王識不識得尹戍安?”
提及這個名字,殿内皆有反應。想來,他們與百裡竟生原定的計策,是讓尹戍安等人潛進裡京,刺殺皇子、公卿大臣,而百裡亦告知了他,大章暫且經不起這一戰,必定選擇求和。
清見打算略施口舌,讓犀疆王對百裡的真實目的産生懷疑,讓他猜測這整個計策都是大章針對他的陰謀。
但要做好這一點,必須讓犀疆王相信,大章比他更想要有此一戰。
虛張聲勢,是為極大的冒險。
“大王何以不好奇,他現在在哪?”清見留意着犀疆王的神色,繼續說道,“他們一行數十人行刺失敗,現已都被禦林軍所擒,想來不日就會交代出幕後主使。”
他說至此,犀疆王面不改色。
清見心下打鼓,難不成百裡向他透露過更多信息,他對其極度信任?
正算計着,身旁的魏澤霖忽而嗤笑了一聲,這一笑,笑得清見有些麻麻的。
若是這小子說漏了嘴……
“看來你們是默認了。”然而,魏澤霖幾乎是瞬間接上了他的話,“那麼陛下已無需再審,我們這便回京量刑處置。”
他說罷,便要回身走人。
“來人!”犀疆王即刻沉聲道,“天色已晚,先送兩位去休息。”
殿外的帶刀侍衛即刻上前,說是送,其實是押送,他們将清見、魏澤霖二人強行帶離了大殿。
出殿門後,二人便被分開關押向了不同的地方。
*
清見被扣留在西側的小宮殿中,入殿後,便被侍衛戴上了腳鐐。
“貴國接待他國使者的禮儀,真可謂新穎脫俗。”清見無奈一笑,“既要在此被困多日,還望大人送些書冊來解悶。”
“我們這裡沒有書,你要解悶,自己想辦法。”
清見又道:“大人仁慈,至少把我的藥還給我,你拿着也沒用。”
侍衛不曾理會,轉身便走。
犀疆人重武輕文,一向輕視文臣,的确是挺有個性。幸而這座宮殿還算寬大,要解悶倒也不難,清見偶在角落見到了幾枚木炭,輕拈起,指尖很快染上了墨灰。
他拖着沉重的腳鐐走向庭院,在一片落英中尋到一截竹枝,拔了些許鬣犬的毛發,做成了一支筆。
“你這個是什麼?”
日暮時分,一個稚氣的小姑娘趴在他窗前,指着竹筆問。
她約莫十四五歲,身着犀疆服飾,削尖的下巴、闆正的鷹眼像極了犀疆王。在她身後,兩個侍衛兇裡兇氣地說道:“常月公主,您不應該到這裡來!”
“這個麼?”清見笑着拿起筆來,“這是筆。”
她仍是不解:“筆是什麼東西?”
想來犀疆的孩童大多自幼習武,并不識文。清見用之沾了木炭研出的墨水,在織布上寫下“須葉親啟”四字,“筆是用來寫字的工具。書信,戰報,皆離不開它。”
常月不顧勸阻,好奇地走到了桌案前:“你寫的這是什麼?”
“這是一封書信。”清見淡淡一笑,向她解釋,“書信即是假如你與一個人分隔兩地,你很想念她,便可以寫給她你想說的話。”
“那……”
她還想細問,卻被突然來訪的宮人打斷了。宮人指向清見:“大王召見!”
說罷,又來了兩個侍衛将清見押送出門,一路推搡着去向了犀疆王所在的地方。
“蘇清見。”
犀疆王雄鷹一般用雙目逼視着他,“我聽說,你向他們要書?”
“大王百忙之中,還有空聽這些瑣事?”清見原以為他終于想談及百裡竟生,沒想到竟是這破事。
犀疆王擡袖,引他朝自己的書閣看。
“這些書冊,你都可以随意取用。”犀疆王道,“但我有一個條件。”
“大王請講。”
犀疆王目視屬下,衆人即刻退出了大殿。他走到清見身前,道:“我已派人去探查尹戍安的下落,如果事實真如你所言,他已經被俘,我會向你們皇帝做一個交易。”
他望向殿外啼叫的白眉雀,“尹戍安回犀疆,你們回裡京。你,來做我的眼睛。”
犀疆王竟想要策反自己,清見屬實沒有想到。
“大王,這……”
“我對你們大章人沒有什麼好感,每個人都是謊話連篇,唯利是圖。”犀疆王手握椅把,說道,“百裡竟生這個老頭子,我從一開始就不怎麼相信他,尹戍安也是受他蒙騙,才會中了你們的圈套。但是,你若是替我做事,我不會虧待你。”
“王上恕罪。”聽至此,清見斷然道,“蘇某絕不會背棄大章。”
于他的态度,犀疆王似乎沒有想到。“你就不怕死?”
清見頗從容地笑了笑,“蘇某一條賤命,若在之前大王可以随意取走,但是如今身為大章使節,若是死在犀疆,犀疆可不占理。蘇某私心并不願見到犀疆百姓遭受戰火,也請王上務必三思。”
說罷,他自請告退。
清見若一口答應,反倒像是在作假。如此,為自己的話增添些許可信度。
他已然想過犀疆王想用他們換回尹戍安,亦交代竹送,讓茂王盡快抓捕他,但不知是否已經抓到,清見願為他們再拖延一些時間。
隻要尹戍安仍在他們手裡,一切計策都可成。
夜已深沉,清見緩步回到了小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