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清晨,車馬從喧鬧的集市上緩慢行過,行到東門小樓處,竹簾被一雙小手拉開了。
“爹爹,今日還是申時來接小藥麼?”
“今日興許會早些。”清見将她抱下車,景樹在旁接了一手,“這丫頭又沉了不少。”
小藥笑道:“那是當然,商湯曾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小藥每日都在變沉,是因為我習得的知識每日都在變多呀。”
清見聽得展眉一笑,評價道:“伶牙俐齒,賣弄唇舌。快去吧,别讓姑姑久等。”
“好!”
目送小藥去到行意身邊,清見與她揮手暫别。
五年以來,已成習慣。清見去宮中陪同雲俯聽政,小藥留在行意身邊開蒙識字,父女倆兩不耽擱。
清見自坊市而過,偶爾聽人議論新政。茂王新政從徐召慎而發,卻因徐雲俯而盛,這五年之間已将此前國庫的虧損填回不少,此間民生安定,無何大事發生。
徐雲俯登基後不久,清見便向他提議:“艮州刺史魏澤霖,是陛下可用之材。但因他曾受茂帝所棄,又頗清正、有傲骨,還請陛下親自請回拜以高位,以表重視。”
于是雲俯親自去到艮州,将魏澤霖拜請回朝,拜為禦史大夫。
此後,又拜羊彌期為相,封陸減舟為治粟内史,晉容恩為典客。雲俯聽從羊彌期的谏議,将轉運司的職權悉數分出,設立監察,以免權力使人迷了心智。
五年之間,大章已建成七個邊城互市,與相鄰的樓象、招定、犀疆皆有了穩定的利益往來,休戰止戈。
故而清見這次入宮,是來辭行的。
“我想去巽州。”
這話,他五年前就曾說過。當日,他從病中轉醒,得知須葉被谷梁盈帶走之後,幾乎失去理智地對衆人說。
他要去巽州找須葉,問她留下的“你說得對,确是彌補”幾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将兩眼看出了血,都看不明白她的話。什麼是“确是彌補”?她到底有沒有學過文章,認不認字?
當日濛女吃着點心,瞧着他:“你是不是忘記了,你與須葉共同的目标是什麼?”
好。
那待他廢完徐召慎,就去巽州找她。
待廢完了徐召慎,十二歲的雲俯一臉稚弱、眉目悲切地站在他跟前,問:“先生,父皇真的不管這天下了麼?以後我該怎麼做?”
“蘇大人,雲俯還年幼,你若是現在離開,此前你與須葉的努力不都付諸東流了?”文玱在雲俯身後,質問他。
“……”
為了這番話,他又在裡京多留了五年。
從此,他的藥每一季從巽州送來一次,他再也沒有見過須葉。
*
五年之間,雲俯已然從稚弱孩童變成睿哲君主,文玱不再聽政,朝臣也大多願意交權給他,并信任他的判斷。
清見向他辭行時,他允準了。
雲俯道:“這是父皇當年欠你的,雖然不舍,但朕願意代他還給你。”
從納谏殿出來,早就等着在這兒截他的歸今朝清見彈舌,逗狗似的引得清見看向了他。
“我聽說,這巽州刺史是個比少帝太傅還要寶貝的官啊!”歸今不改往日的尖酸刻薄,問他,“怎麼這裡京就是留不住你麼,二少,你這面子是得有多大?”
清見笑開了,也喊了句“十公主”騙得歸今下意識朝身後看,頃刻間從他後頸取來了折扇,展開搖了起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回巽州。”
“我知道。不過以我對須葉的了解,她若是真想見你,早就見你了,我想她很有可能已經再嫁,你去了隻會叫人别扭。哎,不如你也再另娶一個,去巽州湊個熱鬧?”
“滾蛋!”清見把折扇甩給了他。
歸今見他不當回事,又道:“說真的,若她真的還念着你,能忍得住五年不來找你和小藥?”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我看不像。”
“你看了不算。”
清見說罷,直朝宮外走去。
這一次他并沒有回首看納谏殿,但是他心裡清楚,這大抵是此生最後一次來到這裡,卻是對身後的一切毫無牽念。
清見與歸今宮門分别時,頗嚴肅地朝他作了一揖,歸今卻紅着眼道:“少來了。”
但到最後,還是各自向對方行了齊眉拜手之禮,多年的友誼,盡在不言之中。
行完禮,歸今順勢捶了他肩膀一拳,“你别把巽州給治壞了,要常帶我幹閨女回裡京玩!”
“你若來巽州,我又請你喝糖水。”清見說罷,二人都因這件往事笑了起來。
從皇宮出來一路到了東門,清見登上了東門小樓,發現小藥正在窗下看書,那眉眼鼻梁簡直像極了須葉。清見走近了,向她道:“小藥,你還記得昨日爹爹與你說的話麼?”
“我記得啊!”小藥見是他,笑嘻嘻地答道,“我娘親是個溫柔端慧、善解人意的女子,她做的胥耶果酥天下第一好吃,她很愛小藥和姐姐,她最愛爹爹!”
清見道:“你說得對,但不是這句。”
“姐姐近來念書實在辛苦,我們要關愛姐姐,不能跟她搶東西。”小藥把書高舉過頭頂,歡喜道,“我們要去樓象和姐姐玩麼?”
清見道:“唔……也不是這一句。”
小藥擱下書思考了一會兒,舉起食指道:“嗷,我知道了!姑姑做的餅不好吃,但是要多多鼓勵姑姑,這樣姑姑慢慢就會做好吃的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