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兇猛,我曾親眼見過不少人因疫症而死,包括我的兄長、小妹,他們的症狀與蘇先生并不相像。不過,張雍以刻意交代過了,讓我們咬定他所患的就是疫症,并即刻遷居南錦書院。
我暗暗在想,是不是因為他動了鞠子熙的緣故?
但是我不敢聲張。
看見身懷有孕的蘇夫人來回奔走,我心下很是過意不去,但傳旨的宮人還沒離開兌州,容大人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聽從。正當我為此迷惘時,南珠偷偷跑了過來,同我道:“減舟哥哥,我要去南錦書院。”
“你去南錦書院幹什麼?”現在那裡面可全都是疫患!
“我要去照顧蘇清見。”南珠道,“減舟哥哥,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麼?蘇夫人有孕,若是我也患上疫症,便能去南錦書院代為照顧了,恰巧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聽完她的這番話,我心下矛盾不已,一邊是對我有着知遇之恩的蘇清見,一邊是南珠,仿佛失了哪一邊都不太行。
但若是要做選擇,我當然還是選擇南珠。
“不行。”我回絕了她,“南珠,你若隻是為了點銀子而染上疫症,實在不值。”
南珠面色稍沉,像是我的話讓她十分生氣,眸子也逐漸變得冰冷起來。
她問我:“你覺得我是為了銀子?”
我并非此意,但話說出口,就全然變了一番味道。“當然不是……南珠,即便不是為了銀子,為了别的傷及你自己,也不值得。”
“你既然不願相助,就不要說教我。”南珠看了我一眼,起身道,“以後我的事情你少管。”
說完,她不理會我的解釋便離開了。
我原想去追她,袖中的杏香花勝忽而墜落在了地上。方才,蘇夫人托了我尋人幫忙,讓我帶着它去裡京,片刻都耽誤不得。
不是為了銀子,那是為了什麼呢?我看了一眼南珠的背影,隻能無奈地俯身拾起花勝,不知她所言到底是什麼意思。
5
我回到兌州,已是許多日之後。
我回來時第一件事,便是急急忙忙到刺史府去找南珠,卻聽府裡的侍女說:“南珠患了疫症,被送去南錦書院了。她病得不重,與那個裡京來的蘇大人住在一起。”
她還是去了。
我趕緊去了南錦書院,果然,隻見南珠在替昏睡中的蘇先生更衣,聽到響動,她擡起頭來看向我。
“你說得沒錯,我是為了銀子。”南珠道,“我自幼窮慣了,照顧完姑姑生産,我便被他們賣給了鞠子熙,如果不想再過那樣的生活,就需要很多很多銀子。”
我說不出話來。她接着說道:“你與我不同,你什麼都有,我什麼都沒有。”
“……”
6
南珠不知道的是,自從他們住到糜巷,我做了兌州刺史以後,時常偷偷摸摸去糜巷看她。
有時我借口去拜見蘇先生,隻是想看一看她近來如何。不過,她卻還是不願見我,每每都刻意避開。
南珠與我鬥了整整兩年的氣。她與蘇先生、蘇夫人過着十分清貧的生活,卻并沒有回到刺史府的意思,仿佛在告知我她并不是為了錢财。其實我早已知道她當然不是,我想,她是因為他們除掉了鞠子熙,心懷感恩而已。
又或者是她對蘇先生有着特殊的情意?每每想到這個,我都覺得痛苦,卻又無可奈何。
兩年之後某一日,我問蘇先生:“可還有回京的打算?”
他笑了笑,“快了。”
從前我不敢提娶南珠的事,因為覺得自己隻是一個有時連飯都吃不飽的小人物,現在我已有了俸祿,她卻不肯再理我了。
終于,召蘇先生回京的旨意來了。
我得了旨意後,在刺史府躊躇了多時,拿不定主意。在長久的猶豫之後,我決意向南珠提親。
因為我知道她這一去,也許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南珠,可否為了我留下來?”在她即将轉身離去時,我鼓起勇氣抓住了她的衣袖,“留下來吧,我娶你。”
南珠的腳步停了下來,擡首看向我,我試圖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此刻的心意,卻失敗了。
她搖了搖頭,“我已經和夫人說過了,要陪他們回京去。”
聽罷這話,仿佛有某種東西在我腦子裡面炸開了,一下子變得瘋癫起來,“虞南珠,能不能有一次,你不要這麼勢利?我永遠趕不上你的期許,是不是?”
“……你在說什麼?”南珠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看向我。
我接着說道:“從一開始,你非要裝病去南錦書院,不就是為了結識他們,此後一勞永逸麼?”
說完,我兩耳嗡嗡作響,也不知道自己又說了什麼渾話。眼前南珠的雙眼即刻紅透了,她拽回自己的衣袖,轉身離去。
我意識到自己說了不可挽回的話,追了上去:“南珠,不要走,好麼?”
“你知道我的小匣子在哪裡。”她沒有回頭,隻是說道,“裡面的錢原本是留着我們成親用的,現在用不着了,你替我把它送給姑姑吧。”
說罷,她便走了。
7
南珠離開兌州後,我又去了一趟南錦書院,想到我們小時候此處玩耍之事,想到她用破爛的青銅杯盞舀起一杯冬雪,對我微微笑的模樣,總覺得難以釋懷。
我是如此想念她。
這樣的想念,大抵從我們童年時光就開始了。每一次經過她姑姑家時,每一次陪她去南錦書院偷聽時,每一次她的手碰到我的手,每一次我替她整理額發,看見她的笑靥時……明明兩個人一直都在一起,卻總是嫌不夠,想要貪得更多的時光。
但也許,這就是命數,也是理應承受的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