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神笑曰。
“天碎之音,猶如寶杯交錯,酒入口中,一地癡狂。更如明珠落下水晶盤……”
“全是黃尿聲。”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莫怪莫怪。”
衆神大笑起來。
這十二位人神,彼此互識,但不見得互相認同。神仙,大有不同,方能齊聚一堂。堂前堂後,又是不同。
雲孤光甫一靠近,便聽得陣陣大笑聲。
“諸位看起來,很是開心。”他道。
天界九重結界皆破,仍能将笑意溶于滿天風火,面不改色。有他們這樣的人神,不知是世人之福,還是世人之禍。
不過,福禍相依才是天地運轉之道,若全是禍要改,全是福,也要改……
“诶!”
“光神!你快将俺們松開!别耽誤俺們救世補天!”
“不是本神君說你,你怎麼能将我們綁着!”
“這滔天大禍,你要負全責!”
十二神中,有幾神聽他出聲,急忙開口叫道,聲音飽含擔憂,頗有種救世救民的急迫感,眼睛瞪得也大,聲音也響。
雖全身不能動,但是幾乎每個神,都硬生生地從額頭逼下幾滴汗來。以汗代淚,算是哭責,偶有幾個沉默的,但也被埋在裡面不得作聲。
光神并不答。
“涅槃已至,爾等領了什麼命下來?”雲孤光道。
衆神仙擠在一起,神運糾纏,神裝交相輝映,彼此好似就心有靈犀了,聽光神這麼一問,氣勢也不似剛才質問那般硬,轉而換作一團打謎語的軟氣。
此時他們同甘共苦,是一桌上的菜,你太鹹,那我清淡些,你太甜,那我苦澀些。打配合說胡話,你強我軟,你進我退。
任你擺布,我也不洩半分。
“請光神回去,就是我們這次的使命。”其中一神率先叫道,意在回應,也意在提醒衆神。
“啊對對對對。”有神應和,若是能動,他定要激動的用手指點來點去。
“再無其它,再無其它。”有神誠懇道。
“大人,您回去,就是命中注定哩。”有神笑得明顯,金牙矚目,總結道。
金牙這神,愛說結尾話,但也愛說謊話。最後一句話往往很重要,也令人印象深刻,他是要搶來的。
但是他不說正經話。
問他住哪,他說天邊西,問他多大,他說七千七百七十七,問他幹什麼去,他永遠都說,吃燒雞。
想聽點别的,就需得問他,您這牙是怎麼回事兒,他便說,天生就是金的,金口玉言,跟他說話有福了,聽的都是金玉良言。
要是和這位神投緣,他便會笑呵呵地說出一些承諾,下界去人間那裡的“金科玉律城”,提他名字,免費鑲個金牙。
縱使神仙再多,他還是撈到了這最後一句,說的也不多,隻為呲牙,金牙幾顆,迎光而閃,照得火光沖天,總結出幾分火色,歸進雲孤光的眼裡。
“可以……”光神低聲呢喃。
又轉而正色高聲道:“凡界有難,現派爾等下界救世,我不得召,爾不得回。”
側面一神怔愣幾瞬,咽了咽口水,他記得這句話,略有耳聞,若是接了這道指令,便别再想歸天了,找塊地做土地神,就算功德無量了。
“這……”
“……”
顯然不是一神這麼想,衆神皆遲疑,眼珠子轉得極快。
光神常服下界,似平常一樣,遇此些事,不應比他們反應快,怎麼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
雖面上嚴肅,不露齒、不輕浮,顯得氣勢十足,教他們吓了一跳,可為仙為神,誰不會打腫臉充胖子?
“你又不是傳令官,口令、手谕具不在,如何号令我等?”一名瞳色極淺的神問道。
聞言,雲孤光揮袖握出一卷軸,抖開,施法令衆神轉動起來,互相連着,每位神都轉了三圈才停下。
有神裝暈一瞬,眼光掃到目光所及之處,又覺實在是不該也不合适裝暈,又不眨眼睛地看着一切。
看清了,全看清了。
大天大地。
焦煙熏天,與金相映,焦金一片。
天河靈水從天洞處流下來,一觸到凡間,就化作靈氣歸于塵世。
雖為天河水,但裡面不是水,而是絲絲靈氣精結而成的靈水,神仙二界獨有。
或許是因五行逆轉,這火怎麼燒也燒不到樹的身上去,都在地裡肆虐,惹得妖都爬到樹上。
可一棵樹,長的再高大、再茂盛,也經不起幾十隻妖的重量,攔腰折斷或是連根拔起,又是葬送了一夥妖。
鳥族犯了難,上面燒了天,下面燒了地,怎麼也燒不到他們身上,他們留了一條命。
但是夥伴們卻把樹害死了。毀了樹,便是對鳥不敬。族群恩怨還是妖界團結,他們也不知如何是好。
小小鳥兒,如何有空憂心得了這世間萬物?隻得拉上幾個輕巧的妖,保住他們的性命,此劫,也算立功了。
地火燒的土地裂開,部分遭到擠壓,處處爆開又合上,更多來不及上樹的妖,直接被埋到地裡,不一定被燒死,隻是上下左右依舊是土。若是蟲族,可活,若是猴族,不可活。
九韶山結界具碎,被封閉在内的灰霧煙氣跑出來,貧瘠的大地顯露,這裡不再是禁地了。
本就為了囚禁惡鬼,才被稱為禁地,現在惡鬼都跑了出來,還被稱作什麼禁地呢?隻作一片枯地。
膽子稍微大一些的鬼們,站在光神背後,遠遠地朝他們揮手,後背對着他們扭來扭去,時不時地比出什麼手勢,嘴巴張的碩大,作威作福。
誇張的動作,踩在神的心理防線上。
隻是惡鬼惡,但膽子小,被那些神看過去,接到神的目光,他們便亂作一團,手拉手跑開了。
很像人。
遇到了不滿意的親事,新郎官太老、新娘子太小,便私下叫上自己的情人,出逃私奔。慌張地提着袍子、扶着頭冠,邊嘻嘻哈哈,邊做賊心虛地跑到天涯海角。
當然,是人間的天涯海角。
這些,都看清了。
也包括那卷軸上的一字一句。
無需看字,隻需看印,就能斷定,要不要聽命于他。
金紅方神印,蓋了多個,有些印甚至他們不認識,隻挑得其中一個認識的印,才知道,這不是假的。
既然有手谕,那就是要來真的了。
不知光神何時要的,如此多的方印,一時半會備不齊。有的神,壓根兒不會給用,往往要天帝那請。
光神,是有備而來。
這讓他們心鈴作響,下界的時候,那雲上天神可隻給了口令,手谕他們未有。若真按光神給的路走,真是被困下界,永不得登天了。
迷茫望天,隻覺天變得不紅了,想來是那隻鳳凰涅槃結束,但這留下的珠光又象征什麼,來不及問别的神。
隻看得彩雲熒煌,五光徘徊,十色陸離,如同白晝銀河。
黑夜之景,白日再現,也為五行逆轉之兆?
衆神如夢初醒。
争相反抗。
“我師父,乃西方天鎮靈大神君,我更是西天宮四宮主,你你你敢?”一神叫道。
他這一句,各神心思又不同,笑他瞎說,又心憂自己同這麼一位蠢神一同下界,當真是可笑。
瞬間,又有些僥幸冒出來,沒準這光神真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
至于手谕,也不是未曾交到過癡子手裡,神仙除了不會死,什麼都有可能做,會犯錯,會犯蠢,會犯罪。
未有神再多言語,都是些災劫之音,不得入神耳。他們在等光神的反應,但是光神卻不答。
于是。
“你滿打滿算,隻來神界百年,有何權号令我們?黃口小兒,莫要在此放肆!不如叫我們去死!”
又一神道。
他說的在理,光神歸位,取回神職,不過百年,是入不得他們心的。但他說的也是诨話,有手谕在,哪怕是一小仙,也能号令他們。
手谕在則為上神旨意,哪怕是死!死一死意思意思得了,神嘛,不會死,所以對神仙的手谕上,可以開一個玩笑。
‘你去死吧!’
曾經開過,無神斤斤計較,反而樂不可支。但好久都沒再看這種玩笑了。
此時,也着實開不得什麼玩笑話語。
兩位不遠處的小仙猝然被提到前面來,逆着火風,那女仙持着的盾險些落下,一同被光神提過來。
那男仙正拽着盾不知想着什麼,重心不穩,轉了好幾圈才過來,頭蓬蒙在臉上。
光神施些法力,讓他們在流波中得以自處。
二仙慌亂一陣,總算把衣裙鬥篷都整理好,向諸神和光神見禮。諸神被綁着,并不說話,隻光神微微點頭,目不斜視。
衆神暗自腹诽:這光神怎麼蠻力那麼大,一切都用暴力解決,怕不是從地痞流氓裡飛升的。
光神說出來幾句話。
卻全然不是對他們說的。
“爾等接旨,看守十二神救世後,便回仙界,其餘不必在意。”雲孤光道。
二仙面面相觑,随後同鞠了一躬。
“是!”
那二仙一被提過來,過半數的神都不想再多言,多半是羞,少數是寡言。
這兩個仙,别說是誰了,就是見都沒見過,哪怕說是光神從凡界現撈的他們都信。
如此出現在二仙面前,贻笑大方都算不上,兩個字,丢臉!
現下竟然當這兩個小仙來“管教”他們,真是澆了一股透心涼,金牙都笑不出亮。
他們憋氣不言,光神掏出兩隻玉環,注入些神力,從玉環裡面,發出來幾條光線,連着他們的脖子,再隐去。
衆神下巴險些合不上,這股神力控制太過明顯,無絲毫隐瞞,養寵物的鍊子都比它自由幾分,拴住他們的像是木偶線,如何動作全憑木偶師心意。
他們隐隐不安起來,低聲急切地念着一位神的名字,要他拿主意,要主心骨站出來。
直至玉環變成镯子大小,被光神賜給那二位仙。那二位仙竟推脫也不推脫,争論也不争論,好似天地間就光神一個神。
眼見着來不及了。
他們心急。
“等等等等!!”
“我……”
破了一向高高在上的神相。
“我說。”那位金瞳碧眉神君一發話,周圍神都閉口不言了,能少攤責任便少攤。
但雲孤光并未制止二仙,二仙便仍将那兩隻圓環手镯帶上去,一時間唉聲歎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比天破了還令他們難受。
小輩就是喜歡和小輩一起玩,這些仙,也不過幾百年的修為,遇到光神這麼一個“年輕”的,成神不說,一上來就打架,點兵點将,點到誰,誰挨一頓打,此種做派,俘獲了不少年輕神使的芳心。
奇了。
衆神倒是氣了。
“瘋了,我就說,流放下界幾萬年怎麼可能不瘋。”
“太神氣了,光神好神氣。”
“豎子小兒!”
“小娃娃……”
……
二仙帶上,轉着手腕,隻覺新奇,心頭湧上幾分憑空出現的擔當。這是玉環賦予他們的權力,号衆神以救天下。
他們擡眼看向那金瞳碧眉的神,怕被怒目威脅,但那神一個眼神光也未給他們,隻盯着光神,面色僵硬蒼白,下颌緊繃。
金瞳碧眉接着說。
“我等領命下界……若他涅槃成,身上朱雀血脈便成,需被褫奪朱雀血脈……”
二仙眼神複雜,又聽得那神未盡之言,也來不及細想其中含義,隻盼他快說。
鐵水情也想再說。
那位下令的上神,拉着他說了一天,事無巨細,涅槃成功與否、血脈是否形成……都說了。甚至連光神會阻止他們,也有應對之法。
于他而言,執行口谕便是最好不過,故而記得認真。
可惜,他被安排的計劃裡,沒說鳳凰未涅槃時,就能看見他們。沒說光神會突然建一個結界。沒說燒天了怎麼辦。
鐵水情是愛鑽牛角尖,一條路走到黑。
但他也會觸底反彈,眼看着那鳳凰并非凡妖,不是什麼坐騎、寵物,總覺帶着鮮明的古妖神色彩。
再加上光神如此做派,再執行那所謂的“口谕”沒道理,那也就沒道理隐瞞,理應趁現在倒戈光神,站在光神的那一面。
但是。
他碧綠色的眉毛聚起又散開,光神好似完全不需要他們的反應,也不在乎他們在想什麼。
那這話絕不能說的全乎,透露了全部底細,就要倒血黴,光神可以治他們不言之罪,但多言,也是有罪。
比如現在。
“剩下的,為我的私事,不便告知。”
鐵水情溫聲說道,顯出幾分弱氣和誠心,又有意說得暧昧。
二仙見了,隻覺得是允了什麼他什麼不可告人的好處,教他如此揉捏造作。
“鐵水情!!你你你你說了怎麼不說完,快告訴他啊!”
但是有些神不滿。
隻說這麼些,回頭查出來,就要算在他們身上,到時候,還不是一神有罪,全員被貶?他們隻覺得鐵水情将自己置身事外。
“涅槃失敗就殺了祭天,還有血脈褫奪之後,這些這些呢?裝什麼良善。”
“還有!若那鳳凰欲飛升上天,便放他一次。這不,他上去了,我們什麼也沒……”
“說不完了?還說?!”
“鐵水情,收集涅槃之火怎麼不說!”
鐵水情閉口不言,決心不再說什麼。
這些也不知是真是假,都說出來推到鐵水情的身上。二仙雖不動聲色,但暗暗記下衆神面目與所說言論。
項解頻側目看了下光神,想窺探一下光神的反應,不料光神并未關注這場鬧劇,正看着他。他一愣,随即拱手一禮,複爾擡頭。
隻見光神點了下頭,閉了閉眼睛,揮手将那些神身上的枷鎖解開,轉身散霧離去,甚至連一絲口令都沒再留,餘二仙手上的卷軸,腕上的玉環,還有那暗中控制他們的線。
衆神意追,那二仙十分機敏,微微動用仙力調動玉環,便控制住了他們。衆神雲集,都不得自由。
隐魂下界,領手谕暗命,不得召、不得回,手谕若被光神自毀,不知他們有沒有燒上天的可能?當下群群圍住那兩個小仙。
戚素手持雪白方盾,防備着。
“各位神君,還請恕罪。不過天災臨頭,救世才是最要緊的。”項解頻道,轉着圈鞠躬。
他耳朵和眼睛好使,這災禍擾得他心煩,若是這些大神能順利去救世,别說鞠躬了,好吃好喝地伺候他們項解頻也樂意。
好在,金瞳碧眉的神君沒失去領頭的身份,攔住了他們,用強硬的神力加以“制止”。一時間,神使狂躁亂作一團,但被二仙驅使,還算有序。
……
鐵水情一隻手不停地殺鬼,另一隻手去揪自己的綠眉毛,揪下來,幾絲綠色,落到地上,便成參天大樹,又有妖前仆後繼的爬上去。
不是他好意,是他心愁。
他本以為,自己領十一神下界,無論是褫奪血脈還是迎回光神,都合情合理。不料每位神都各懷鬼胎,譬如,收集涅槃之火一事,他不知道。
鐵水情雙手幻化一圓環,将惡鬼吸收進去,一隻一隻,攢到一起再徒手捏起來,成一團球,抛擲空中,縱身一踢。
那些鬼的魂魄被踢成碎片,永世不得超生。衆鬼見了,跑得更快,但快不及神。
鐵水情八百種死法,翻來覆去的在衆鬼身上用,也未減絲毫心中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