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他多麼亂和急,都将鞋襪脫了個幹淨,又覺外袍沾塵,也脫了,才小心踏着被熏濕了的花紋地上尋覓。
一步一腳印,腳心沾濕了水光。
丹田的痛,反而作了指明燈,他越靠近還光,便越痛,但也正因越靠近,便越欣喜。
面前霧秃然重了起來,蘭妖坐到地上伸腳往下探,是滿池溫水,貌似并不淺。
此地太大了。
“還光……”
無人應答。
但霧中有身影漸顯,就是還光。
在水中,卻仍衣裳楚楚,如同水衣一般貼在身上,有違常理。雖現身,也不出聲,将自己隐匿在池下,兩眼凝望着蘭妖,浮霧掠過,其目光灼灼。
……這一路似有千難萬險,蘭妖甚是想念他,便無顧及地入池了。
水有奇香,色也不是透明,蘭妖捧起來一些,白色居上,又嗅聞了些。
衆多草木奇香中,他唯獨覺得,這是一股藥的味道,卻辨不出是什麼藥。
“受欺負了……”還光平淡道,接近過來,伸手撫上他下巴尖處紅痕,摸至骨頭。
蘭妖放水歸池,暖水溫着丹田,好受了些,聽還光這麼一說,下巴絲絲刺痛才顯了出來,如神語一般,音至形現。
他将自己深深埋進還光脖頸裡,連同臉上水意,還光身上都是水意,與之融為一體。
“抱我。”蘭妖輕聲道。
還光緩緩照做。肆無忌憚地。
蘭妖閉着眼,水幾乎包裹住他整個身軀,隻是終不如還光,水是散的,争着逃離此處,隻有還光,如同握沙一般緊緊留住他,動也不動,怕他流逝。
還光是對的,他是入水流沙,手稍微一松,便會溜走沉入水底,再也起不來,合該如此裹着,輕捧,但絕不放手。
即便腳并未觸底,也無須擔心,烏黑發絲深遊水中,與還光的手纏繞起來,糾葛難解、密不可分。
“空如被我借走了,午時便歸,想不到,你這麼早便醒了,我叫她回來罷。”還光道。
蘭妖聽着,丹田反而極為甯靜,那些被吸過來的也不亂竄了,它們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有無回去,隻覺自己就如出生一樣,與本源密不可分。
離得太近,就連這些氣都分不清。
“無事了……”還光安慰着他。
“你在此處做什麼?”蘭妖問道。
還光的手一頓。
“皇帝言說,我身上香味太重,不着正調,該去去再出來,也免得被說閑話。”他道,若有似無的無奈。
皇帝倒是管起了家長裡短……這勸言怪異得很。
靜了靜,唯餘水聲。
蘭妖張嘴,洩出些未煉化的精氣出來,難免有些散掉,更多還是歸于還光口中,歸複本源。
還光垂眸看得清楚,并未過問,不知是何心思。
他隻說。
“你不該對我如此不設防,不該當我是聖人,不該當我是仙人。”
“我是人。”
“人,不會比妖魔好到哪裡去。”
銀絲依舊散如百縷線一般醞釀着回到還光身體裡,還光也接納着,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小妖說話。
“他們不識你,是我私心。”
“今日事,我向你賠罪,祈你原諒。”
“祈你原諒,亦是吾私心……”
還光字字深刻,蘭妖需停滞一切來思量他的話,甚至是水流。
“我…不需要他們認識我。”蘭妖道。
還光的臂膀徒然收力,緊得有些過了,仿佛要将草變回一顆種子,再收入囊中一樣,那實在太黑暗。
“别這樣……”蘭妖制止道。
還光很聽話,又松了力度,讓水擠進來。蘭妖身上依然存留着被禁锢的實感,下意識地抽身離遠。但也沒能離開。
“與你相識,這幾天,夢一樣。我早知人生不過百年一生,半生須臾,半生孤虛。見你第一面,便為不舍。”
“告誡無數次舍得。”
“但這言一問,我亦要用無數時間來消磨……人總要過活。”還光道。
整個水池已經被新香沁滿,還光此一行已是白洗了,身上又充滿蘭妖熟悉的味道,也出不得門去見那皇帝。
泡湯…泡湯,都泡湯了。蘭妖很是滿足,在外受得一點委屈不快被掃平。總歸是沒什麼。不過是被磕碰幾下,即便生出些痕迹也沒事。
“你在心痛,不是麼,夢是不會痛的,一切都不是夢。”蘭妖道,全心全意往下沉,頗為自在。
也不知還光信了沒有。
總之,蘭妖浮着閉了閉眼,再睜開,還光就不見了。
“還光……?”
“還光。”
蘭妖連叫了兩聲,什麼也尋不見,心裡空落落的。
他停在水面上,霧茫茫,可見幾根柱子,再就是頂上一些華貴的俗物,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了。
有些不可置信,但還是懵懵懂懂地朝池邊移過去,踮着腳踩在池裡往前滑。
也不知會到哪一邊,是更往裡了…還是更往外了?
丹田平靜無波,過滿的精氣早被送走了,尋不到人。
蘭妖怕摔倒,緩慢劃至池邊時已有些精疲力竭,趴在池邊歇息了幾會。太熱,不宜久留。
他撐起手臂,拖着帶水的衣服幾近匍匐一樣地爬了上去,還沒等翻身回看,腿就在半空中被抓住。隐隐有往後拉的趨勢。
心中驚了瞬,半撐着疊在胸前的手早就該失力了,眼下更是挺不住,登時,蘭妖側邊臉磕在地上,下巴先着地,整個麻了。
“你心痛嗎?”還光問他。
又包住蘭妖的後頸,掐着腿将他翻過來,整個妖極為輕易地被擺弄,如棉絲一般,雪白纖細一條。蘭妖捂着嘴,有些恍惚,眼角的,是水還是淚?誰都分不清。
“我先消失,你會心痛麼。”還光道。
蘭妖瑟縮地躺着,身體沉如石頭,無論他手按得多緊都無用,下巴已經無知覺了,說不了什麼話。
他應是痛苦的。
這龍樓鳳池,若是抛開名字,反而名副其實,它真如龍鳳一樣,處處非俗,美得不可方物。
蘭妖白紗衣袍混水而濕,就這麼貼合在身上,薄薄一層,依稀可透些凝脂肌膚出來引人觀瞻。仿佛一片蘭葉被打濕倒落的模樣,秀芳不忍欺。
若真有人挖空了心思,隻看他此時模樣,烏發似流雲盤地,面如桃李千日紅,淺淡蘭姿,水晶白體……
什麼都遮不住,也沒想着遮,看見了,眼裡便容不得别的。
誠然,是閣中的龍威鳳儀也遮不住的。
但還光,隻想聽他答複,手掌墊在蘭妖的脖頸下面,橫在那裡,卻不是為了美景,平添了正經,倒是有礙觀瞻……
他問。
“會心痛麼……”
還光早就上來了,不過一階台,比之無盡山崖,又有何難,随手一撐,半跪在蘭妖身側。
蘭妖就這麼捂着嘴,拒絕的态度十分明顯,饒是他耐心無限,等在旁邊也憂心烈烈。
還光便伸手拉下,一氣呵成,蘭妖看似防備滿滿,也沒使多大力,隻是拉下了,赫然在目,反而讓還光感到觸目驚心。
側面紅痕被更青更紫的傷勢覆蓋,一片損傷,蘭妖抖着下巴,手無意識地抓起衣裳。
動了動那片淤青,并未傷及骨頭,隻是看着悚人,還光松了口氣,俯身安撫着蘭妖。
蘭妖躺在一片水光裡仍是眯着眼睛,裡面綴滿了淚,整張臉像是滞住了,不知他在想什麼。
隻是或許讓蘭妖生出些似曾相識之感,從前是血,現在是水,從前是蘭形,現在是人形。不知心境是否也變了?
他不說,他難說,誰都沒能知道。
還光亦然,愧疚心痛,長哀一口氣,将身上的長袍脫下蓋在蘭妖身上,将之扶起……
鳳池裡的水被抽幹,換新,等待下一次,這次的水澄澈透明,顯露出整個鳳池底部的花紋,真如鳳凰一般栩栩如生。
恰有一道绛紅紗蓋着眼睛……也對,哪有踩鳳凰眼睛的?
水如平鏡,無波瀾。
‘像黑洞一樣。’
蘭妖捂着下巴那處,忍不住想到。他才從鏡子裡看了好久,又想看,又不想看,十分糾結,這處像黑洞一般,又像以前得病的樣子。
還光來了,手裡拿着一袋冰。
敷在他臉上,說了一些話。
蘭妖沒聽清,或是沒聽懂,隻知道還光說話了,不清楚說了什麼,也就沒什麼反應。
冰化了,還光将之拿出去。
他又看見空如到了他面前,蘭妖眨眨眼。
“能…把你的面具給我嗎?”蘭妖道。
空如托了托面具,搖了搖頭,一如既往地緩慢,倒是顯得十分慎重。
蘭妖便沒再要求了。
還光又拿來一袋冰,連同一壺水,許是并不缺水,蘭妖沒喝,隻是垂眸看着又敷在臉上的冰袋。
冰亦是水,他想要活命,健康,離不開水,哪怕不喝,也會以别的形式來到他身邊。
一定不是夢。夢中不會生病。
蘭妖肯定地想。
……就不告訴還光,是他害得蘭妖想明白了這件事。蘭妖擋開還光拿着的冰袋,捂住涼飕飕的下巴。
“不做這個也會好,拿走吧。”蘭妖道。
還光真拿走了,又摩挲着那處淤青周圍,蹭紅了也不收手。還是蘭妖将他的爪子攔下。
蘭妖見他,一臉喪氣憂郁樣子,都要以為他也生病了。
還光…還光自從被他吸食了一番精氣之後便很是怪異,沒準…是他所作所為,才教還光如此。
還光害他,還是他害還光。
可難說了。
但他同還光之間,何來如此辯駁,豈不顯得誰計較小氣,為人為妖,都不能如此。況且,他想害還光多一些……
“還光呀,我也心痛,遇見你後便會時常心痛,以後不知還要心痛多少。痛徹心扉、痛入骨髓。”
“與你一樣的,好麼。”蘭妖誠然道。
“好。”還光道,利落幹淨。
長長釋然。
兩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