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如水下寂靜。我耐心數着時間的流逝。過了一會,餐桌邊傳來椅子拖動的聲音,然後達文踩着樓梯上去;很快他又下來,手中是那本封皮被劃爛的精裝版莎士比亞。他坐回剛剛那把椅子上,這下不再拿椅背對着我。我不知道瞎子為什麼還需要翻書,我随便翻看的時候可沒發現上面有盲文;然而他翻開一頁,手指在書頁上劃了一下,就開始用水一樣平靜、流暢的聲音念起來。
“我的眼睛扮演了畫家,
把你描繪在我的心間,
我的軀體是嵌着你容顔的相框,
而透視是畫家至高無上的法寶。
你必須透過畫家的妙筆去發現,尋找珍藏你那奕奕真容的地方;
……
我的眼睛畫出你的像,
你的眼睛打開我胸中的窗
……
可眼睛的藝術不夠高明:
它隻能畫外表,卻不了解内心。”
“你故意的?”我換了個方向躺。他不置可否,然而短促地笑一聲。我請他接着念。
平靜單調的聲音流淌在室内,沙發邊的一角,光恰似水。
接下來的幾天,每到晚飯以後,我就不再上閣樓,而是坐在樓下請達文念書。起初是莎士比亞,隔幾天換成《詩翁比豆故事集》。我問他為什麼不要莎士比亞,他說:背不下那麼多,你要是不喜歡兔子芭比蒂,我隻能念《标準咒語:初級》了。
我立刻道:兔子很好,我喜歡兔子。
又過了幾天,早餐結束的時候,我去壁爐旁邊的櫃子翻找,發出很大的聲音。隔上一會,達文從滑門邊出來,問我要找什麼。我看着他亂糟糟、沒人打理過的頭發,說:剪刀,我要剪剪你的頭發。他在原地站了挺久,好像琢磨不出我的意思:取笑,親近,或者别有所圖。我說:我還能圖你什麼?你又愛我又沒錢,難道圖你沒味道的白煮蛋?
他語氣尖銳:我家就是沒有番茄醬。然後走出去。我坐在地闆上等了一會,他拿進來一把園藝剪。
我捂住臉:我不是要殺了你。他說:無所謂,你随意,反正剪醜了我看不到。
園藝剪剪頭發,我左思右想半天沒敢下手。達文面色如常,靠坐在椅背上,偶爾問一句進度:不要擋着他去削土豆。我糾結一會,最後放下剪子,給他梳了一下頭發,又跑上他妹妹的房間,從小梳妝盒裡翻出一條還算能用的發圈,跑下來,給他把後面稍長的頭發系起來:差不多過肩膀,溫順地滑下來,居然顯得文雅。做完一切,他要起來,我順手拍拍他的臉,打量一下:好看多了。
他看上去像我剛拿園藝剪殺了他。
*
“我沒有喜歡他,也沒有喜歡你。”我說。五十年前的帕笛芙茶館就一直這麼霧蒙蒙的?糖果罐系着花結,高低有緻地擺了一排,敲上去沒準能湊成七個音級;天花闆上畫着《好運泉》的彩色繪畫,不過,呃,大概是請比比多味豆包裝設計師畫的吧。裡德爾抿口茶,黑眼睛仍然盯着我。
我從來沒覺得這麼心裡發毛過。我閉了閉眼,幹脆利落地說:“告訴我我現在到了哪一步。我就不會做那些事了。”
“那你應該早點說。”他好像還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放下茶杯,十指在面前交叉,“對我是沒用的;不過應付那些軟弱的……夠用了。”他歪着頭笑一下,“走時别忘了告訴我你去哪裡?或者那男孩的住處?”
“絕不。”我從圓桌邊起身。
“那就再見了。”他并不意外,語氣卻期待而笃定。
*
這就是我現在站在普利斯特家栅欄門邊、手裡拿着兩根魔杖的原因。達文·普利斯特學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咒語,屏蔽咒探測咒不造成傷害的折磨咒,甚至赤膽忠心咒——但居然真的一點大腦封閉術的經驗都沒有。我在他像往常一樣躺在沙發上時侵入了他的大腦,得到的事實,在短暫的訝異後,我意識到那不出乎意料——
我的魔杖在第一天時就被他折了。他做得出來。
因此,我原本還想給他留根魔杖:好心的報償,生活的必需,我不想拿着不順手的魔杖去對付魔法部和食死徒——現在沒有必要了。我摸走了他的所有魔杖:他的,他母親的,藏在他妹妹房間那張畫着他的紙後面。一個極其精巧隐蔽的小地方,就像打進牆身的魔杖盒子,不知道出自誰手。裡面還放着一副袖珍相框,老婦人的畫像被精心施加了各種屏蔽咒和禁言咒。
我要走出門了,然而身後傳來跌跌撞撞、碰到許多東西的聲音。他沒有魔杖了,所以現在我回頭的唯一理由是好奇心:他還能做出什麼?
“你走我就死。”
盲眼的、失去全部威脅的青年靠在門邊;神情絕望,面色慘白;語氣中的某種東西能讓聽到的所有人相信這絕非虛言。他不規律地、粗重地喘着氣,幾乎要嗚咽起來——但被極力控制着。
……
他的确了解我:我極度讨厭這種多餘又毫無意義的不幸,假如為我造成,那就更加不能接受。他的确做得出來:他竭力扶住門框才不至于為恐懼跪下,那是真正能為死亡說到做到的人才會有的恐懼。
我停下腳步。
“你走……我就死。”他重複了一遍,仍然撐在門邊,眼睛毫無用處、然而手又不得不支撐自己的當下,他隻能一點點向前挪動,試圖确認我的存在。
下一刻我回身奔上台階;他的表情還來不及從絕望變作驚喜,剛起頭的音節就被我堵回舌尖。我扣住他的臉讓他逃跑不掉——其實根本不用——嘴唇相碰的第一刻,他就失去所有反抗的力量。
溫熱、溫柔、就像水流過水。用盡氣息……消滅勇氣。
我放開他時他不可置信,我離開他時他沒有言語。外面的天空幹淨透徹,明亮的淡藍色如同河流傾瀉而下。我走出草坪,走上街道,回頭看他。他仍然站在門邊,全身倚在上面,似乎想要伸出手,但隻要稍微放開門框,身體便往下滑去;最後,他捂住臉,全身顫抖起來。
他沒有哭,沒有哭聲,沒有嗚咽,那裡隻是隐隐約約、斷斷續續,傳來絕望、自嘲、痛苦的低低笑聲。
但我知道他不會再尋死;至少不是當下。因為離開前我對他耳語:之後見。無論是不是謊言,它同那個吻一起打碎了他去死的決心,類似的行為,他再也不可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