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瑾瑜和葉凜暫留旻山鄉籌措治水經費,段衡之分了五成的兵力協助他們鎮守調度錢糧,自己則率着半數近衛軍護衛太子。
三艘威風凜凜的戰艦圍護着裴越所在的帆船,江岸上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疾行的騎兵沿路追随。
“蔚将軍,卑職有一事…”段衡之置身甲闆之上,面對面色不虞的蔚楚淩,不禁有些發怵。
“有話就說。”她餘怒未消,如星的眼眸翻滾着懾人的寒氣。
“墨氏餘孽有備而來,隻怕會在中秋之夜設下天羅地網,将軍不如勸勸殿下……”眼瞅着蔚楚淩眸色愈冷,段衡之險些咬中舌頭。
但見那玉面羅刹深吸一口氣:“段統領所言有理,我這就去勸。”倏然轉身,步履帶風。
好半晌,段衡之對一旁的十一幽幽道:“你家世子氣勢驚人,又捉摸不定,苦了你們這些身邊伺候的。”
十一哈哈一笑:“段統領言重,世子并非對誰都如此。”
微愣了下,段衡之從胸腔裡沖出一聲怒笑來,挾了點苦。“呵。”
此刻的岚江豔麗得猶如仙子織就的錦緞。
金燦燦的光芒越過船舷,栖在裴越的發絲、眼睫上,為他的輪廓勾勒出一道完美無缺的光暈。他墨黑的瞳仁隐在陰影之下,視線落于手中書卷,紙本凹陷處,如雪的指尖泛着淡紫色。
原本略微忐忑的心像被針猛紮了一下,驟然瑟縮沉靜下去,痛的餘韻一圈圈蕩開,蔚楚淩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自若:“心脈被封,血流減慢,你會比平時更加畏寒,要添件衣裳才好。”
“好。”裴越擡眼看她,眸子裡一派甯和。
蔚楚淩抿了抿唇,俯身拿起那件被他脫下的披風,為他披上,系結的手法自然娴熟,神色正經得如同綁緊一個包袱。
手指離開衣料的那一霎,她緊繃的心弦終于得以放松下來,遂與裴越相對而坐,單刀直入道:“殿下,恕臣魯莽,您如今沒有自保之力,中秋之夜,由臣僞裝成您,更為妥當。”
裴越聞言不禁輕笑出聲:“夢安,你這說話的口吻,怎麼同段衡之一樣?”他的笑聲爽朗悅耳,卻不會過于放肆,帶着尾音輕輕往下壓的克制。
“哪有啊?怎麼可能?!”蔚楚淩臉都漲紅了,說不清有幾分是被氣的。
裴越仍笑着,眼底清澈透亮:“你說妥當便妥當。”
蔚楚淩卻莫名從那眼神中感受到一股朦胧的憂傷,令她想起初見他的那個雨夜,宮人們提着的燈盞搖搖曳曳,在水窪中流溢出缤紛旖旎的影子,待瞧個真切,才發覺那凄豔糜亂中,點點燃着的,分明隻是簡簡單單為人照明的燈火罷了。
“殿下,為免心脈郁滞淤阻,您須令氣血潛行周複,以使神機運轉如常。我這便教你長命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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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隻駛離滄郡,停靠在天青郡陽望縣渡口,正在江面上輕輕地浮動着。
在這人生的百年裡,陽望縣的百姓從不曾設想過,或許哪一日,岚江會消失,因為它從沒有枯涸過,縱然時有水淺,時有泛濫,也從未停止奔流。
百姓們自己亦是如此,忍着不适,也要生存。
這裡有大批百姓因飲食不潔而發暴痢,治療痢疾的藥材幾乎在一日内就被搶空,當地藥行借勢取利,聯合藥肆、藥鋪坐地起價、囤積居奇,更排擠恫吓居心甚正的藥商,強迫他們助纣為虐,絲毫不顧官府三番四次介入管控,目無法紀,氣焰嚣張。
裴越嚴懲了當中的七名豪強,并修書責誡他們背後的權貴,将清正敢為的官員名單上報給朝廷。
“他們倚仗的居然是當朝驸馬,翰林學士程知律!”蔚楚淩看着那封誡書,不由驚疑道,“但我聽聞此人頗具風骨,況且明華公主生财有道,堂堂正正,有一顆護國佑民之心,當不能容許自己的丈夫作出如此行徑。”
明華公主的封邑西鹿郡隸屬夙甯州,與漠涼州交界,毗鄰蔚郡王府所在的靖甯郡。公主欲将西鹿逐步變為支援戰時軍需的強力後方,常與父王探讨革舊維新之法,與蔚郡王府素有來往。蔚楚淩跟公主打過幾回照面,對她印象甚好。
裴越搖了搖頭:“程知律是君子,不會行此投機倒把、魚肉百姓之事,但他是從陽望鄉走出來的探花,與犯事者是宗親,若有人據此刻意設局誣陷,不僅程知律會蒙受不白之冤,公主府亦會受到牽連。以裴琳外柔内剛的性子,她決不可能善罷甘休。”
“所以這封誡書,表面是責備,實際是提醒。可難道公主和驸馬,在朝中也有政敵嗎?”
“前些日子,程知律在早朝上谏言,宦官專權,侵逼公卿。”
蔚楚淩倒抽一口涼氣。
自二十年前,大太監趙德泉手底下名不經傳的小太監鄭從被提任為京畿衛指揮使,屠戮墨氏滿門,宦官勢力逐步崛起壯大,成為一股能與世家朝臣和軍鎮藩王分庭抗禮的力量。而鄭從作為明面上的首領,恃寵驕狂、悖逆不道,不但徇私枉法、濫權斂财,更大肆排除異己、擅權妄為,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間或有本參之,也如隔靴搔癢。
萬沒想到有人膽敢一語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