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好久不見。”
張軍是一名陵園保安,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記出入車輛和來訪人群,雖然安慰死者家屬并不在他的工作範圍内,但濕潤的眼眶總能撬開他笨拙的嘴,在這群失去親友的人面前,沒人能做到漠視。
按濱安市的習俗,死亡是新的開始,所以濱安人對後事的安排格外講究,雖然過程略微繁瑣,但本意是好的,于是就這麼流傳下來。
前段時間雨水不斷,陵園裡既肅穆又冷清,張軍一個人坐在崗亭裡,偶爾會覺得自己是個孤獨的守望者。
守着地下的人,望向地上的人。
他的愛人在去年冬天大病一場,如果不是鄰居打電話給他,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活蹦亂跳的老伴會突然暈倒,趕到醫院時,醫生說老伴以後大概率隻能卧床生活了。
于是,他賣掉原來的房子,在陵園附近租了一間二手房,他守在床邊,除去必須在崗的時間,幾乎是寸步不離,雖然這樣很勞累,但對他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他站起伸懶腰,打開門崗的側門,溫暖和煦的陽光在布滿房間的同時,還不忘為牆上的挂鐘鑲上一圈金邊。
被大雨沖刷過的天空連一絲浮絮都沒有,像一張幹淨的畫布,瑰麗地熠熠發光,薄薄的雲層染在畫布上,暈出淡淡的藍色。
聽見有人喚他,張軍轉過身,眯着眼睛張望。
喻子念把頭探出車窗,向男人問好。
“哦!是小喻啊!”張軍揉揉眼睛,笑呵呵地打開大門,“好孩子,快進來吧。”
因為身體原因,張軍和他愛人沒有孩子,早些年認識了喻子念,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把喻子念當親生孩子一樣對待。
“小喻啊,最近怎麼樣啊?喲!這黑眼圈,昨晚熬夜工作了吧?”見到喻子念,張軍做長輩的就忍不住開始唠叨。
“沒熬夜,昨晚做夢了,沒睡好。”
“孩子啊,你這手是怎麼了?”張軍有老花眼,戴上眼鏡才看清喻子念左手纏的是繃帶。
“沒事,做飯不小心劃傷了,小問題。”喻子念一邊說着,一邊比劃是怎麼劃傷的。
“别說我了,大爺,您最近怎麼樣啊?”
“哈哈,我不就那樣嘛,身體還行,沒什麼問題。”張軍笑眯了眼,摸着腦袋說。
“好,您身體好我才放心。”
喻子念從後備箱裡拿出幾個袋子:“大爺,我買了點東西給您和張媽——诶诶诶,您先别走啊。”
見張軍要拒絕,喻子念趕緊追上去:“大爺您聽我說,我也有段時間沒來了,心裡總念着您二老,一點心意而已,您就收下吧,要是張媽問起,您就說是我硬塞給您的。”
“哎!不行不行,你上次買的還沒吃完呢。”張軍把手背在身後,說什麼也不肯接。
“上次沒吃完的繼續吃嘛,不沖突。”
“行了行了,你快放回去,每次來都這樣,太麻煩你了。”
“一點保健品而已,不麻煩的,大爺您就收下吧。”
“還說不麻煩?”
那二手房,你張媽請護工的錢,還有我這份工作,哪個不是麻煩的你?
後面那句話,張軍沒說出口。
“大爺,您——”
“小喻啊,這些年來,我和你張媽已經感激不盡了。”張軍迎着風,打斷了喻子念。
“不隻是因為我們,還有老陳。”
喻子念愣了愣,她沒想到張軍會說這些話:“大爺啊,别——”
“那年你也才30歲,我和你張媽是真的心疼你。”說到這,張軍的聲音有些哽咽。
“老陳在地下會保佑你的,好孩子。”
話已出口,張軍再怎麼後悔也來不及了,他也沒想到自己會說這些話,可喻子念這孩子固執的讓他揪心。
老話總講“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他眼裡,喻子念就是個糊塗的傻孩子,一股腦地往局裡沖,被困在裡面都不知道。
可她真的不知道嗎?
二人之間一時寂靜,清風無聲地纏繞其中。
故人舊事将喻子念拉回五年前的那個下午,那是她第一次到陳家,受上面安排,她過來了解具體情況。
“對,媒體記者是我喊來的,自己的權利還是要自己争取,大半年的工資,不能說沒就沒,家裡孩子還等着這筆錢上學呢。”
跨江大橋臨近竣工,但工人們的工資卻遲遲沒有到賬,在多次交流無果後,工人代表陳志強撥通了舉報電話。
“社會關系嗎?孩子她媽走的早,我和我愛人都是外出打工的,在這邊沒什麼親戚。”
“報警是因為我收到了威脅短信,對,是老闆發的,他說再不收手就找人打死我,别的工友有沒有收到我不清楚,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家孩子還小,我不能出事。”
“差不多半年了,半年的工資呢,這段時間我天天往你們那跑,你們總說幫我解決,可最後一點消息都沒有,如果不是孩子急着交學費,工資晚一點其實也無所謂。”
眼前的男人約摸着四十歲,眉毛又濃又黑,飽經風霜的臉上布滿皺紋。
“你說婷婷啊?知道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平時老陳忙的時候,都是我們兩口子帶的她呢,那孩子畫畫可好看了,又聰明又懂事,以後肯定是個大畫家!”
張軍比陳志強大十幾歲,是陳志強的鄰居。
遠親不如近鄰,兩家人在生活上相互幫襯,久而久之,成了勝似血親的關系。
“我知道跨江大橋是政府承包的工程,老闆扣着我們工資估計也——唉,算了,我不是為難你們,隻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在大門關閉前,喻子念望向陳志強那雙憂郁的眼睛,沉默地低下頭。
晚上,回到警局後,她向上彙報,申請對陳志強的人身保護。
“民事糾紛而已,用不着我們。”
“已經上升到人身威脅了,還是民事糾紛嗎?”她立即反駁同事。
“多半是吓唬人的吧,畢竟誰也不想讓自己的醜事被公布于衆。”
“再怎麼樣也——”
“好了,先把今天的談話整理一下,上面催着呢。”
被打斷後,她把談話記錄甩在桌上,不顧葉文新的勸阻,摔門而出。
次日上午,她早早地守在領導的辦公室前,想要再次申請對陳志強的人身保護,但她等到的,卻是同事急匆匆的身影。
“陳志強出事了。”
趕到的時候,現場隻有一個滿身灰塵的男人和起步離開的救護車。
刺耳的鳴笛聲仿佛刺穿了她的耳膜,周圍的環境音逐漸下沉模糊,她趕往醫院,在急救室的門口,看見了躺在搶救床上的陳志強。
不到一小時,醫生就宣布了搶救失敗的消息。
我們已經盡力了。
是的,他們已經盡力了。
沒盡力的人,是我啊。
她痛苦地握着那雙已經沒有溫度的手,腦海浮現出曾經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大姐姐,你不是說會保護我爸爸的嗎?”
稚嫩的女聲在身後響起,她不敢回頭看,崩潰地捂着臉,壓抑喉間的嗚咽。
事後,調查人員從陳志強的手機裡找到一條錄音,是他和老闆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