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臉色煞白,道:“我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你要憑空休了我?”
武大搖了搖頭,道:“你沒個錯處。”
金蓮咬牙道:“便是按七出之律,你當休奴,也隻合按“無出”一條。這無出之錯,卻也不能單單隻算在奴一個人的身上。你憑甚麼休了奴?便拿到保人面前說時,奴也是這話。”
武大也不同她争執,隻歎一口氣,道:“你當真還願意跟了我?”
金蓮一呆,點了點頭。
武大并不向弟弟看,仍舊望了燭台,道:“那好。從今往後,就是咱們三個一道過活罷。”
這話說出來,武松金蓮都是一怔。金蓮一時未省過味來,待得會過意來,心中便猛的怦怦亂跳起來,一時間頭昏腦漲。聽聞武大道:“我不夠剛強,沒本事把得家定,叫你嫂嫂無憂無慮過活,也給不了她一子半女。你我兄弟兩個,她的這段姻緣,本該應在你的身上。你也不必多慮,這是咱們一家人的事情。你情我願,決不能有外人說些什麼。”
金蓮又驚又羞,說不清心中甚麼滋味,雙腿發軟,粉臉通紅,哪裡敢向小叔看上一眼?驚慚無措間,卻聽聞武松開了口,斬釘截鐵地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哥哥,再來休要說恁的話,否則平白無故,教武二瞧你不起。”
武大并無驚訝之貌,隻點頭道:“也罷,我料定你多半也不會願意。那就還是我走罷!”
這話說出來,二人又都是一呆。聽聞武大自顧自說了下去,道:“迎兒是你之前的嫂嫂生的,我便帶在身邊,還同我一道過活。你嫂嫂比你還小着三歲,青春年少的,許多事情任性,你脾氣卻也暴躁。你們兩個,凡事上頭你需得忍讓着她一些。她當年的身契還在我這裡,作價三十兩紋銀。我寫一紙文書,也寫明如此,作價三十兩紋銀,将她與了你,恁的,往後總不至于再招人惦記。”
武松尚未說話,金蓮已然跳了起來,問到丈夫臉上去,道:“你要把奴賣了給你的親弟弟?”
武大道:“男子漢們說話,沒你的事。不過寫幾十兩銀子做個彩頭,拿老婆白白送人,沒出息。”
金蓮反倒笑了起來,道:“賣老婆就有出息?倘若西門大官人寫給你三百兩銀錢,莫非你便也把奴給賣了?”
武大道:“你想到哪裡去了?不過口說無憑,留個文書憑據,免得外頭有人說嘴。”
金蓮點頭道:“好,很好,你們男子漢的事,也不來問一問奴情願與否。既然沒有情願不情願的話,那就純是作價合适不合适的事了。三百兩賣給西門慶行不通。換成三千兩呢?”
武大略一猶豫,道:“你莫要發瘋。一夜夫妻百夜恩,我怎能把你與了外人?”
見他猶豫,金蓮便也明白。心中一酸,道:“奴幼時給親生媽媽發賣,賣到王家,十五歲上,又給她争回來,賣給張家。再來一分錢不要,白白的與了你武大。奴便不說什麼,如今連你也要把奴發賣給了兄弟?你算個什麼東西?”
說着便哭了。向武大唾了一口,道:“你還是休了我罷!”返身徑自上樓去了,留下兩兄弟面面相觑。
武大歎口氣道:“我又說錯什麼了?惹得她這樣傷心。”
武松不答,沉吟一會,擡頭道:“哥嫂不必再争。哥哥也不必再煩惱,武二明日便搬了出去。”
武大呆了一呆,一時未答。思索良久,似有所悟,歎道:“倒是我莽撞欠考慮了。你惱了我不成?”
武松道:“哥哥說哪裡話?當初是我。便不該答應再搬了回來。反倒害的哥嫂不睦。”
武大搖頭道:“是我折辱你了。這樣話都說出來了,如今我也不好留你。罷,罷,你去罷!”口裡說話,不覺眼中堕下淚來。
武松道:“我是沒有什麼。武二單身一人,縣裡有士兵服侍。倒是哥嫂如今需得趁早打算,早些搬離了這是非地才是。西門慶若是有意難為你二人時,他在暗,我在明,難道防得住他?”
武大搖頭道:“搬到哪裡去?我的生意根基都在這裡。咱家已從陽谷避到清河,我又同你嫂嫂從紫石街搬到縣前。還待上哪裡去?”
武松道:“不如便回陽谷暫避一段時日。哥哥便不做買賣也罷,隻在家裡坐地,盤纏兄弟自送将來。”
武大道:“你以為陽谷縣便沒有西門慶麼?你嫂嫂有一句話說得卻對。沒有西門慶,也有東門慶,南門慶。能躲到哪裡去?”
武松道:“我不信這世間沒有王法。哥嫂隻管安穩度日,若有個風吹草動,派人送信給我。兄弟自知理會。”
武大苦笑道:“哪裡來的王法?當年吃你打了的童貫,他現在是太尉了。‘殺人放火金腰帶’!”兄弟二人都沉默下來。
武大見弟弟沉吟不語,曉得他脾氣,反倒擔憂,強打精神,安撫道:“如今什麼事情沒有,你也切莫輕易同人置氣生事。别的話改日再說。早些歇下罷。”
武松搖了搖頭,道:“今夜我還是先回縣裡。”
武大未再挽留,将弟弟送至堂屋門口。武松回身道:“大哥,進屋罷。好好看顧家中,有事便來尋我說話。”
武大道:“你放心。”目送弟弟去了,自己回屋不提。
武松走至簾子底下,忽聞背後有人喚了一聲:“叔叔!”
他微微一震。回頭望去,卻是金蓮從屋内趕了出來。她未說别的,于簾後駐足,将兩隻包裹遞了過來。
武松不明其意,接在手裡,一隻是個整整齊齊的藍布包裹,另一包卻觸手清涼,一張荷葉内裹着物事。聽聞她道:“這是一套幹淨換洗衣裳,叔叔帶上罷。荷葉包兒裡是幾隻炊餅。别的東西不消你收拾,奴自拾掇了,明天你差兩個士兵,過來擔取就是。”
武松一愣,随即明白過來,不由得便低了頭。手中捧了包裹,聽聞金蓮道:“你昨兒那身衣裳剛洗,還不見得幹透。收拾妥當,過兩天你侄女兒自送了來。跟叔叔交待一聲,省得你找不見疑惑。”
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
說完這些,二人也便沉默下來。玄關處沒有半點燈光,惟有堂屋裡惺忪燭光從後透出,勾勒出金蓮嬌俏輪廓。她大概已經準備去睡了,換了一身家常夏布衣褲,卸了钗環脂粉,兩鬓蓬松。一身碎花衫褲已穿得半舊了,洗得毛毛的,她斜斜地倚在門邊,燭光自背後撲出,托着她整個人,于邊緣描畫出一層虎須般的、朦胧的金邊。
适才的尴尬仍在。三人過活的那番話言猶在耳,現下雖是二人簾下單獨相對,卻也好像中間還多出了另外一人。昏暗當中,看不清彼此的面目表情,也多虧了不必看清,武松才能夠借了黑暗,把一個小叔、一個兄弟這種時候該說的話說下去。他道:“我同哥哥說過了,要他早些搬離了這是非地,暫避一避風頭,他隻是不允。嫂嫂也替我勸一勸他。”
金蓮卻搖了搖頭,道:“我勸不動你哥哥。我那個病媽媽也還在這裡,難道說要她一道搬走麼?給她知道這事時,怕不是要勸我改嫁!我那個妹子早已是不管她的了,也沒有力量照顧。能走到哪裡去?”
武松沉默片刻,道:“恁的,哥嫂好生保重。有事便派人往縣裡送個信,武二自知回來理會。”他這麼說,他們卻都知道,這一去,再見便不容易了。
一想到這一層,潘金蓮心中便生出絕望,冷氣混同着熱淚,自心底生發出來。她沒有掉眼淚,隻道:“叔叔珍重。”
武松未答一字,自懷中摸出個小布包,一言未發,隔簾遞了過來。金蓮微微一怔,接了過來,入手微沉,便知道是那一對簪子。她未推拒,也未謝一字,隻接在手中。
二人隔簾相對而立。月亮已經升上中天了。夏夜微涼的夜風從門口輕輕地吹進來,混同着洋溝中熱天污水氣息,街邊菜葉腐爛氣味,連同白日餘熱,晚香玉遙遠而微茫的香氣。院中鳴蟲聒噪,襯得這一段沉默愈發驚心動魄。武松早該說上一句什麼,打破了這奢侈而短暫的幻境,可是他一反常态的,一個字也未說。
隔着簾子,金蓮聽見他的呼吸,克制的沉緩深長,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他站在那裡,就是一團火,輝煌燦爛,将長夜同密林照得透亮。可是這團火再也燒不暖她的日夜了。滿天星光自天上落下,是戲台上的白袍銀槍,披挂于他寬闊肩膀前胸之上。起伏的不知是星河還是他的胸膛。
星光是燙是冷?胸膛中這一顆心又是冷是熱?事到如今,她不知道,也已經不在乎了。她聽見武松道:“嫂嫂珍重!武二去了。”
金蓮道:“慢着。”将涼笠自牆上取下,簾子掀開,雙手遞了過來,道:“這一回别再忘了。”
武松接了過來,道:“深謝嫂嫂。”
他沒有立即走,将涼笠拿在手裡,默然伫立片刻,道:“嫂嫂是心頭一似口頭。現在武二曉得了。”
潘金蓮眼淚直流下來。道:“去罷!想念你哥哥時,便回來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