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自從被打了,便不出去做生意。金蓮要迎兒暫休了學,娘兒兩個關門閉戶過活,延醫問藥,送湯送水,照料漢子不提。
武大被打得沉重,下不得地,整日在炕上翻身趴着,睡則昏昏沉沉,醒了便傷痛煩躁,一會喊罵西門慶,一會嚷叫下地。吃妻子責備了一頓,道:“叫人家打得都躺下了,這樣閑不住!人馬刀槍的,一會要下地,一會要打人。一個炊餅攤子,奴便替你說了——歇了也罷!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大驚小怪,蠍蠍螯螯的在這裡!”
武大道:“大姐,我不出去做生意,家中生計上哪裡來?”金蓮不耐煩道:“不要你管。”
門戶平靜了一兩日。這日向晚,忽來了五六個浮浪子弟,隻稱是來代董老爹催賬,在街道上吵鬧起來。金蓮閉門遜戰不出。外邊吵嚷一會覺得無趣,便滿口播撒謎語,彈胡博詞,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叫道:“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惹得金蓮大怒。拔開門闩,邁步出門,同他們對罵起來。
來人見她出門,口中隻管胡言亂語,卻是站得遠遠的,并不上前,笑道:“好嫂子,俺們也是受人之托,來替董老爹讨還債務,并不是同你有甚麼仇怨。你莫怪俺們。”
金蓮喝道:“濁材料,鼈燥甚麼?官府自有限期。”那人道:“好姐姐!三年倒也等了。隻怕過了期限你家還是拿不出來。董老爹都急得什麼樣了在這裡。”
金蓮沉了臉道:“休要灌多了黃湯在這裡嚎喪。說好了十天為期,到時候你們再來。”那邊笑道:“這可是嫂嫂說的,俺們記得了。”這時周小雲到了,見得情形不對,喝一聲:“滾!”那群地痞流氓見他來到,一聲唿哨,紛紛作鳥獸散。
周小雲追出兩步,掉頭回來道:“叫大嫂受驚了。吃這群厮欺負了去不曾?”金蓮搖頭道:“不曾。”周小雲道:“下回再有這樣,你遣個人來告我。”問候武大,聽說睡着,遂不上樓,轉身自向家去了。
金蓮将他送走,闩了大門。背心貼在門闆上,獨個兒立了一會,往廚下撩冷水洗一把臉,抿一抿鬓發,問一聲迎兒,掇了熱水,上樓去經佑丈夫。
武大迷迷糊糊睡着,聽聞妻子上來便睜了眼。問道:“大嫂,适才樓底下誰人吵嚷?”
金蓮助丈夫翻過身去,絞了一把帕子,替他脫了上衣,擦拭身上,道:“街上一家姓林的,死了人送殡發喪。孝杠子出門時候撞得哐哐的。”
武大手撐了炕沿,回頭望了一眼妻子,道:“你臉上怎麼紅紅的?”金蓮道:“适才出去關門,吃一陣風吹迷了眼。”
武大便歎口氣道:“你休哄我。可是銀錢上的事叫你難為?那日也說了,這一筆錢是要還的。這幾日我要掙迸着下床,也是為此事煩惱。——大嫂,下回擦身的水便晾涼一些再端上來。天熱,我心裡煩躁。”
金蓮道:“身上破皮爛肉的,誰敢給你用冷水擦?回頭激出病來,又是奴的不是。”
武大不響。隔了一會,道:“待我能起身了,便去設法。”金蓮失笑道:“說得輕巧。問誰設法?難道去問我那媽媽兒?”武大道:“便不能問?又不是還不上。以後有了,連本帶利還她便是。”
金蓮不耐道:“你以為她手頭有幾個錢?再說了,你便是去問,我娘那個窟窿子裡還能吐出好話來?你自家有正經兄弟,圖落我娘作甚?”
武大遲疑一會,道:“這話我本來不想同你說。當年我弟弟便是吃醉了同跟童貫那厮鬥氣,将他打了,才在陽谷縣存身不下,走到外頭。誰想童貫那厮如今做了太尉。”
金蓮吃了一驚。不覺手上一停,道:“他作甚打了童貫?”
武大歎道:“你如今還不曉得他的脾氣?那時節童貫不合在地方任着機密,有一天叫着幾個唱的,酒樓裡吃酒。叵耐我這弟弟也吃多了酒,意氣相争,不合同他口角幾句,便動上了手。你沒見那場面。好些人攔着,哪個攔得住!一拳打了去,險些不曾把這厮打死。”
金蓮雖然驚懼煩憂,也禁不住噗嗤一笑,道:“他一個太監,叫唱的作甚?又沒那能耐。”
武大道:“你一個婦人家,問這作甚!如今童貫回了中樞,居着高官,把持朝政,又同蔡京交好,叵耐西門慶那厮又搭上了蔡京的路子。那日他找我去,說不得兩句,提起這事,便是要借機難為的意思。如今你二叔不合又是官面上的人,不比無官時一身自在。”
金蓮呆了半晌,道:“這樣大事,你怎的不早說?”
武大道:“我哪裡想得到這厮真做得出來!幸而如今你二叔倒不在跟前。依我的意思,等他回來,索性要他别在清河,趁早離了這龌龊地界。大好男兒,哪裡不能存身?”
金蓮不響。給丈夫擦完身,手上絞了一把帕子,端起水盆。武大喚她,頭也不回,一路去了。收拾了家什,坐着思索一會,囑咐迎兒,便點了一盞燈籠,自行出門走去。
周小雲正在家中坐地,屋内燠熱,抱了女兒在門前乘涼,牽了她兩隻手,彎了腰教她學步。父女兩個嘻嘻哈哈,正頑得熱鬧,擡頭見得金蓮來到,吃了一驚。将女兒交與玉婵,迎了出來,也顧不得客套,劈頭便問:“可是大哥不好了?”
金蓮道:“他卻無恙。便是有話同你商量。”周小雲松一口氣,道:“大嫂有甚話對我說?”金蓮遂定一定神,将武大剛才之話說出。周小雲聽完,跌腳道:“端的難怪。這幾日我思前想後,武都頭上京一事,前後都透着蹊跷。”
金蓮心中一凜,道:“怎麼個蹊跷法兒?”周小雲略一遲疑,道:“這話我也不能對别人說。”将金蓮輕輕一拉,二人走到廊下。
打量無人聽見,壓低聲音,道:“俺打聽得明白,都頭此行,乃是縣官打發他往東京金吾衛送兩封緊要書信禮物。其中一封書信按說是幹系着金吾衛在清河縣裡一名要員的升遷。這事奇就奇在這裡:金吾衛是朝廷耳目,直達天聽,不歸知縣管轄,這道任命也是東京下來,經東平府遞下,同衙門無半點幹系。這封任命信便是着急轉達,也該用金吾衛自家的人,要麼快馬加鞭,要麼水路加急。怎麼如今卻到了知縣手裡,輾轉又派到了都頭身上?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官場上向來沒有這樣辦差道理。因此隻是思慮不明。”
金蓮聽到這裡,雖然不明了官場門道,個中人心叵測處卻也大緻聽了明白。脫口而出:“怎的,你疑心有人要謀害他?”
周小雲道:“這話我不敢說。不過金吾衛的太尉乃是朱勔,是知縣親戚,如今童貫居着太尉兼樞密使,又是蔡京好友,朱勔事事要向他二人答應。西門慶如今走通了蔡京這條路子,本事通天。怕隻怕這一趟東京金吾衛裡已做成了局。都頭忠直,便是有一身打虎的本事,又怎生理會得官場險惡?此去若無提防,隻恐兇多吉少。”
金蓮一個身子仿佛堕在冰窟裡。呆了一會,喃喃道:“需得怎生設法叫他知道。”
周小雲低頭思索一會,道:“明日一早俺便動身上路,去尋都頭。”
金蓮倒是吃了一驚,道:“家中妻小怎離得了你?”
周小雲道:“這是大事,我不能不去。家小我自知托渾家父母看顧,恁的,去也放心。”
金蓮道:“衙門裡怎生交待?”
周小雲道:“衙門裡卻便當。就說如今武都頭哥哥被打得不善,由我上東京走一趟,換了弟弟回來,好教兄弟相見。這是孝悌的勾當,難得知縣是個清廉的官兒,平素又一貫愛重都頭。他不能拒絕。”
金蓮聽他刻意輕描淡寫,明白他是不願意教自家覺得欠了他恩情,更是滿心感激,滿心悲涼,幾乎落下淚來。哽咽道:“教俺夫妻兩個怎生謝你?”
周小雲反笑了,道:“有甚謝處?俺平日沒少受哥嫂幾個善待。大嫂隻管放心,我騎一匹快馬去追趕都頭,日夜兼程,無論如何,不出七八天外,務必賺了他回轉。”
金蓮一咬牙道:“休叫他回來。也休同他說這些話。索性照他哥哥說的,要他離了清河縣,别處過活。男子漢大丈夫,天下哪裡沒有容身處!”
周小雲道:“大嫂,你不是不知道都頭。我難道瞞得過他?又勸得動他?”
二人相對無言。一陣風吹過,帶得走道上一盞油燈火焰輕輕晃動起來。屋子裡隐約傳來咿咿呀呀,是周家小女兒學話,玉婵壓低了聲音,逗她發笑,母女兩個一遞一句,有說有笑。間壁的狗吠了兩聲。
周小雲叫了一聲:“大嫂!”沉默下來。默然一會,低聲道:“家中諸事,如今就落在你一人肩上了。你千萬頂住。”
金蓮道:“你放心去。”叮囑一句:“這話休教我當家人知道,沒的惹他煩惱。”
周小雲點頭道:“我理會得。”取個亮點着燈籠,将金蓮一路送了回去。
話分兩頭。第二日周小雲兩邊安排妥當,騎匹快馬,自去追趕武松不提。又過了一日,金蓮收拾畢家中,看看武大睡着,囑咐迎兒看守門戶,沉吟一會,便開了後門,走到隔壁去。王婆接着,也不聒噪,點一盞茶來陪她坐地。
金蓮呷了一口,險些作嘔。皺眉道:“幹娘,這茶怎的這般苦?”王婆搖了扇兒,微笑道:“我知道娘子心事。良藥苦口,這是定心湯,叫人定心安神的東西。哪有不苦的?”
金蓮便擱了茶盞,道:“入門休問榮枯事。幹娘既神機妙算,還望相幫奴家則個。”
王婆道:“現下娘子想起老身來了。我能怎麼拉娘子一把?”
金蓮道:“幹娘是曉得的。如今西門慶那厮買通官府,指鹿為馬,十天還不上錢,便要将奴的丈夫收監,屋子收回。”
王婆點頭歎道:“倒不是老婆子沒有人心。我家賣茶,喚作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若非前日西門大官人慷慨許我十兩銀子,至今連棺材本也沒有。又怎有力量相幫娘子?”
金蓮道:“幹娘,細論起來,奴可是在隔壁這裡裁衣,吃西門大官人撞上門來,結識了他。天底下哪有這樣巧事?萬一認真論了起來,恐怕也有人要說是□□婦女不成。若要人證時卻也好辦,郓哥那小猢狲兒全都瞧見了。便是大官人官府裡有打點處,我二叔歸來時,也自同幹娘理論。還望幹娘指條明路。”
王婆聽她這般說,便變了顔色,笑容一斂,扇兒停搖。聽完了臉上卻又濃濃地堆上笑來,道:“娘子哪讨這般見外話來說。教你丈夫吃這樣大虧,這樁缺德事倒也不是老身教唆他辦的,怪隻怪西門大官人得意了,人也有些飄了!現下發了财,又居着官,不比從前。可誰叫咱們是鄰居?誰叫你又喚我一聲‘幹娘’呢?我便指條明路與你:這事怪隻怪娘子不合得罪了他。”
金蓮道:“我怎的就得罪他了?”
王婆失笑道:“娘子不要裝蒜。如今他發迹了,人人都尊他一聲‘大官人’,四處風光得意,你卻不把他放在眼裡。偏生他又是縣裡第一個要強好勝的男子漢,脾氣剛強,你兩個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如今他這樣逼迫你,倒也不為别的,隻要你服個軟,回去求他兩句,他多半也就罷休了。”
金蓮冷笑道:“要我向他服軟,除非是他親□□下我來。”
王婆将手一攤,道:“朝天大路娘子不肯走,老身這裡卻也沒有好走的路了。”
金蓮道:“怎麼個不好走法兒?”王婆道:“要麼零賣,要麼整賣。”
金蓮咬了嘴唇,道:“就沒有别的路麼?”
王婆微微冷笑,道:“别的路?姐姐,你是行路的,我是趕車的。走哪條道兒,怎麼走,還不是你自個兒的事?”
金蓮低了頭,沉吟良久。兩隻手攏了鬓發,向後掠去,擡頭道:“零賣是怎生賣法兒?整賣又是怎麼個賣法兒?”
王婆便哈哈的笑了起來。從新點一盞茶上來,搖着扇子,推心置腹地說與她聽道:“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買金偏撞不着賣金的,就靠俺們這樣人從中作成。娘子,你是個聰明的,趁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金子一樣的人兒,總也要肯擺了出來發市,才有買家。‘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人家便有大把銀子,誰肯白白的與你?娘子百伶百俐,吃虧就吃虧在臉嫩心軟這一點上。老身同娘子不是外人,才肯拿這些心腹話兒說與你,你聽不聽,是你的事。”
金蓮道:“幹娘,話休絮煩。我也不要多了,如今三十多兩銀子要還他的,再加上治病使錢,打點官府,各種用處,總得有七八十左右。還短不了你老人家好處。你自己看着辦罷。”
王婆歎道:“一文錢難死英雄漢。要麼你夫妻兩個幹脆離了這縣裡,另覓地界過活,偏巧如今你的丈夫卻又行不得路。你既是好人家妻子,本來最合适的是零買零賣,輕巧便當,神不知鬼不覺,湊夠錢便急流勇退。如今不合卻有急用銀錢處,一時湊不夠手,便隻能整賣。可是賣與誰呢?如今縣裡又有幾家能同西門家力量抗衡,敢要了你?”
金蓮道:“我好人家妻子,上哪裡去知道這些?幹娘告訴我。”
王婆微微地笑道:“實話對你說,上回大官人撇開老身,叫薛老婆子給他說成了孟玉樓,我本來也有些惱他。如今又買通官府,把你丈夫折磨成這樣。我也不好勸你進他家的門的。”
金蓮冷笑道:“誰說要進他家的門?奴便一頭碰死,也強過便宜了他。”
王婆也不急躁,道:“娘子若是嫌棄他,縣裡有錢有人的人家卻也不多了。”掰了指頭,一個個的數給金蓮聽,數出來也便隻剩了張大戶、王招宣兩家,還有個周家守備。
月旦人物道:“張王兩家倒也都不是外人,娘子都熟。王家三官呢,人物年輕漂亮,大娘子是個千金小姐,想必頗能容人,隻可惜父親早死,母親年輕厲害,他自己不能做主。張二官麼,雖說人物虛胖猥瑣,倒是父母雙亡,家中自己做主,說一不二。隻可惜你又同他父親有過些首尾。雖然也沒有甚麼,侍奉兩代君王,這話傳出去總歸不大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