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薄陽真的很殘忍。
雖然痛苦往往會成為一些以文學為生的人的養料,但無論多麼努力都得不到回報的結果,最終隻會逐漸影響一個人的生活,将其情緒無限導向負面,而精神上的創傷并不會像身體受傷那樣容易愈合。
哪怕程馥可以将她姐姐的評價作為自己寫作的唯一标準,可是一個人又哪裡能夠完全主導另一個人的生活?
程馥終究是會長大的。
然而臨簡霧也無法對此多說些什麼,因為夏薄陽對自己的要求同樣嚴苛。
“再過幾年,我會變成什麼樣呢?都說人到了30歲就會變得與之前截然不同,我也會那樣嗎?”夏薄陽有時候會說這樣的話。
大夏天三十多度穿棉襖拍一整天。
大冬天将近零度在海邊拍連衣裙。
不停地換衣服換動作,純拍照,一天下來幾乎沒有坐下來休息的時候,能拍個幾百套。一個月休息不到四天還告訴妹妹自己一個月隻拍七八天,工作清閑。
夏薄陽非常努力地賺錢,因為隻有這樣,哪怕程馥将來有一天因為作家本性的遊手好閑或性格古怪找不到工作,她也能養她妹妹一輩子。
出名要趁早,年少都出不了名,年紀大了,若沒有家族底蘊,那機會更是寥寥。
臨簡霧記得去年夏薄陽請她吃飯,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程馥。
她對夏薄陽跟她說了什麼沒什麼印象。
因為程馥心情不是很好,夏薄陽都隻顧着在房間裡安慰程馥。
出租屋的隔音效果很差,臨簡霧把她們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大意來說,程馥說自己寫的東西是廢紙、是垃圾、是狗屎,她自己就是個垃圾桶、是滾糞球的那個屎殼郎、是史無前例的那種造糞機,她在寫作上真的沒有任何天賦,希望姐姐不要再對她這方面抱有任何期待,再這樣下去,她真的要精神崩潰了。
然後夏薄陽聞聲安撫,告訴程馥不要想太多,讓程馥先把注意力放在高考上,寫作的事以後再說。
夏薄陽是真的覺得程馥能夠成為這世上最偉大的作家,連帶着對于拒絕承認這一點的程馥本人都頗感受傷。
臨簡霧給夏薄陽拍的最後一組模特照片就是用的這台相機,她左手托住機身右手握住手柄,‘咔嚓’一聲,按下快門,夏薄陽眼裡的那份傷痛恍若昨日。
雖然拍出來很好看,但說實話,她個人是不太想拍攝這種類型的。
夏薄陽沒有自我?
痛苦被深深壓抑進潛意識的冰山,黑色的眼睛裡閃爍着奇異的光芒。
在那張照片裡,夏薄陽分明是以全身在呐喊着所有人都要注視着她,也隻能注視着她,陪同她一起感受悲傷。也許在那一刻,這世上再也沒有比夏薄陽擁有更加強烈自我的人了。
那時候她真的很羨慕程馥。
由此産生了一種‘如果我在竭盡全力之後失敗,夏薄陽也會那樣安慰我,為我感到難過嗎?’的想法。
明明小時候第一次看《湯姆索亞曆險記》,就隻覺得湯姆幻想自己死後姨媽會痛心是多麼自作多情。
但她從那一刻起,面對夏薄陽偶爾擔憂的眼神就是會有種隐秘的沾沾自喜,以此證明夏薄陽并不是對她毫無愛意。
所以她也能理解程馥為什麼自殘,聽起來有點像是爛俗虐文的套路,不過這世上确實不缺那種非要靠自殘才能實現自我道德高地睥睨的人,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很多戰場上的士兵在死前都會産生一種豪邁悲壯的幸福感。
這麼一回憶,臨簡霧對待程馥的态度又柔軟了幾分。
夏薄陽沒了,程馥竟然會為此去自殘,程馥對于夏薄陽的依戀竟然到了這種程度,不得不說确實姐妹情深。程馥的自殘行為,說句不得體的,某種程度上在臨簡霧這邊算是加分項。當然,她後面肯定要看緊程馥,不能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她下班的時候還特地給程馥帶了蛋糕。香草海綿配樹莓慕斯和草莓奶油,夏薄陽說過,程馥會喜歡這個。
不過在她來之前,醫院的病房裡早就坐着了一個人。
那個連程馥同班同學都不是,隻是一個學校的學生。劉佳,是叫這個名字吧?
這傻孩子聽說程馥生病住院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下午請假就跑過來探病了。說好的高三學習任務重呢?
不僅是人過來,大包小包帶的東西還不少,一堆的卷子和筆記都是整理好的,程馥要做的題也是提前篩選過的。
更重要的是劉佳也帶了蛋糕過來,還好臨簡霧比較機智,進病房之前懂得看清楚裡面什麼情況,才有機會在程馥反應過來之前把蛋糕連盒子直接扔到走廊的垃圾桶裡,沒有被看笑話。
臨簡霧搞不懂這兩人的關系怎麼一下子就那麼好了。
對方走的時候還挺一本正經的:“姐姐,雖然程馥沒說實話,藏得也很好,但是我看到了她手腕上的傷口,她沒有生病,她是割腕自殺才被送進的醫院,不然怎麼可能因為一個換季流感住院住三天。割腕自殺是不對的,但要是可以,誰想要自殺呢?你不要怪程馥,這個她控制不住的。我也知道你一個人養家很辛苦,工作很忙,沒那麼多時間,但是再辛苦再忙,也不能把妹妹一個人丢在一邊自生自滅啊。高三半路上轉學過來,面對陌生的學習環境,一個人是很無助的,程馥對自己的學習成績要求又很高,學習壓力是很大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像程馥這種住院都不忘記學習的人,她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懂得體諒家長的同齡人了。”
最懂得體諒?你們這一屆的高三生都已經那麼自私自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