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又看了眼,然後道:“掌櫃的沒記,應是接手的人有些來頭。”
路明知道過謝,離去時很是黯然,鼻子酸得不行,覺得夥計或許騙她,她的東西被丢了、燒了也說不定。
也不能怪人家當鋪,誰讓她委實不算吉祥,又把這些全都忘了。
她繞着沽甯城走到半夜,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風物,陌生的是曾行走其間的她和顧詩年的虛影。
“香散豔消如一夢,但留風月伴煙蘿”應如是。
直至眼眶酸意被夜風吹幹,路明知才回了宅子,原以為需要翻牆進入,院門竟為她留了道狹縫。
她靜悄悄蹭入,不想打攪任何人,一轉身卻險些撞上最不願碰見的那個。
夜色裡,步擇清不知已立了多久。
見了他,路明知眼眶又要泛潮,她别開視線,不去看他。
又一回去而複返,離開前她還說了那樣的話,把她最大的秘密剖給了他,路明知以為步擇清一定有話要說。
她微屏着息等着,然而他一直不曾開口。
他們兩人就緘默地相對站着。
良久,路明知終究惦記他的身子,細細擠出一句:“外面冷,你回去休息吧。”
她這次回來,原打算的好好的,要與他好好聊聊,哪知真見了人,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
步擇清又靜靜立了一會兒,才緩慢地挪動腳步。
走出去兩步,他又回頭:“你不和我一起麼?”
“我……”路明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失了靈,一時吞吐,不知該尋什麼借口。
她說不出,步擇清就停住步子,他緩緩擡起手,路明知這才看見他手中還拿着一物。
“剛剛出去,是要找這個麼?”聽到步擇清問。
月光映照下,熟悉的畫冊鍍了層稀薄的銀殼。
銀殼裡封存着前世,銀殼外相對而立的是今生。
一時間,前世與今生之間,夾雜的二十年離分在蟄伏一整個冬日後,橫沖直撞湧來,直砸得她鼻酸。路明知心髒抽痛,兩行淚滾出眼眶,燙得她近乎失聲。
夜風口齒不清地嗚咽,月光如刃,剖開胸腔,掏盡汩汩心事,化成影子攤開鋪展在兩人之間。
這次坦誠終究是來了。
“幾日前我見到那邪道,他給我的是以命續命的術法。”步擇清走上前,右手捧住她一側臉頰,拇指指腹将她淚珠揩落,“我嘗試過,可你也見了,對心性的損害太大。師父說,那邪道是在騙我,此法非人能練成,通常練到一半人就先瘋掉了。”
“我又尋不到别的辦法,”步擇清俯身吻去她另一側臉頰的淚珠,“怎麼辦呢?”
他似歎息一聲:“路明知,你說你要殺我,我認,可你不能這麼殺。”
“對不起,對不起……”路明知已無餘力去想他究竟是何時得知,憶昔咒後又記起了什麼,她隻是連聲說着對不起。
對不起的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太分明。
對不起,她将他誤認作煞星,竟想過殺了他?
似乎不是。
對不起,她那時不知他的前塵裡有她,不該喚醒他這些記憶?
似乎也不完全是。
想來想去,她覺得她大概是在抱歉她已沒有多久了。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她是那“最下”,亦是那“不及”。
她是殘身一具,遊魂一縷,是搖搖欲墜的燭,是血肉風幹的骨。
她從冥府而來,行将歸去,僅剩的時間不夠等一場故燕歸巢。
她心埋最深重的自私,放任最卑劣的愛意,終究亂他這一場,待她事了拂衣去,他又當如何?
路明知逐漸哭得支撐不住,整個人倚着院門滑下,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的話語無倫次,他卻像聽懂了。
步擇清也随着她蹲下,伸手輕輕墊在她後腦與冰冷院門之間。
“不怪你,怎麼能怪你呢?有多久,便多久吧,反正我終歸也是要死的。”
凡人壽短,他又能孤獨幾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