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的問候仿佛從遙遠的過去經由時光甬道穿越而來,萦回耳畔久久不散,是他十六歲時魂牽夢萦的祈冀,後來又在年輕的歲月裡,沉澱為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夢魇,一錘一錐,鑿出了今日的關忻。
再美的雕塑,依然畏懼刮刀。
關忻僵硬着,無法回頭,如同逃逸的小行星再度被引力捕獲,微微一動就将解體——僅僅憑借耳朵,他就洞見了來者的顯影,脫胎于無孔不入的觀衆好評,來者甚至比記憶中的更加生動。
曾經有多期盼他回頭,如今就多希望是夢。
心髒急促的跳動聲無限放大,瞳仁驟縮,額角和鼻尖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四面八方圍過來的目光嘈雜吵鬧,如芒如刺,逼得他不得不體面應對。
——十多年的舊事了,不想被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話,就必須鍛煉出了将痛苦和悲傷一擊緻死的能力。
關忻不引人注目地放平了呼吸,轉過身去,一瞬眼花。
度過了含苞待放的少年隽秀,眼前的連霄風華正盛,唇窩含笑,溫文爾雅,成千上萬的美好前赴後繼地湧入各個感官。關忻也曾幻想過連霄會因沒有選擇他而後悔,可再看他如今的恣意風發,關忻隻能承認,連霄的選擇無比正确。
望着連霄神采奕奕的芙蓉面,關忻自嘲地想,其中汲取了自己多少血肉呢?
連霄不顧他人在側,沖上前來激動地給了關忻一個大大的擁抱:“月明,真的是你!”
關忻被他撞了一個踉跄,古龍水的氣味混雜了成熟男性的氣息,沒等他回避,連霄已然放開了他,關忻動了動嘴唇,剛想說些什麼,餘光卻看見幾個小護士朝他們舉起了手機。
關忻皺眉,冷聲說:“删掉。”
小護士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不知所措。連霄寬宏大量地笑起來,嗔道:“你吓唬人家小姑娘幹什麼,難怪一提到你,她們大氣不敢喘,”轉頭風度翩翩地對小護士說,“私人行程,自己存着,不要發到網上去好不好?”
小護士們臉紅到爆炸,捧着手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激動得快要暈過去。
連霄笑睨了關忻一眼,繼續說,“我是無所謂,倒是你們淩——哦,關大夫,别看他整天冷着一張臉,其實他臉皮兒最薄了。”
最初的悚栗淡去,看着連霄習慣成自然的表演,還有語氣中他人無法插足的熟稔,關忻突然一陣膩味,他們都沒失憶,當初鬧得相忘江湖,奔向無舊可叙的岔路,此時回頭,不是别有所圖,他就把遊雲開吃了。
關忻向來棘手感情,一旦隻談交易,那就是他的主場。抛卻自怨自艾的濾鏡,重新審視連霄,能讓絕大多數人着迷的容顔自然是頂尖,眼角眉梢堆出一段風流氣韻,即便今日沒做造型,精緻到指甲蓋的日常也暗示了大明星的自我修養。
關忻斂起目光。他是連霄事業上的污點,連霄肯纡尊降貴來找他,難不成是想和他爸淩柏牽上線?
那真讓他失望了,出車禍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淩柏,更别提聯系了;而淩柏,對外公開稱呼自己“一家四口”,指的是他放棄事業回歸家庭的賢妻和一對雙胞胎兒子,不包括他這個丢人現眼的長子。
心念百轉,關忻不想在公共場合被人評頭論足,跟連霄說了句“過來”,然後轉身去了診室。
今天他不出診,單獨的診室勉強算個私人空間。讓連霄關上門,阻斷那些或好奇或興奮的目光,關忻坐進看診桌,眼皮都懶得擡,興味缺缺地說:“有事說事。”
連霄放棄了沙發,毫不客氣地坐到關忻對面,上下打量了一遍,動情地說:“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沒事兒不送。”
連霄像在演一出獨角戲,繼續說:“我不知道你改了名字,一次次撲空,一次次失望,還好功夫不負有心人,我還是找到了……我以為你會不承認自己是月明,”如釋重負地歎息,“是我多慮了,月明,謝謝你還記得我。”
關忻不做演員很多年,接不住這麼尬的戲,心說你那鋪天蓋地的代言宣傳,想忘記真不容易,口中幹巴巴地說:“找我幹什麼?”
話音剛落,診室門被大力推開,兩人一同看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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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雲開提着蛋糕和奶茶,屁颠颠直奔醫生辦公室,卻不見關忻,回頭問護士姐姐,小護士見他又乖又甜,讨喜得很,便好心說道:“關醫生在診室會客呢,你有事找他嗎,可能要等好一會兒呢。”
說到最後,尾音蕩漾。遊雲開不明護士因何喜氣洋洋,又不甘心等太久,問:“會客,誰呀?”
小護士左顧右盼,見四下無人,比了個“噓”的手勢,說:“是個大明星呢!”
遊雲開嗅到了不同尋常,眼睛一眯,忽然想到了什麼,倒吸一口涼氣,将護士姐姐的呼喚抛到腦後,拔腿就往診室跑,氣勢洶洶地推開了門。
果不其然,扭向他的兩張臉春花秋月,堪稱顔值盛宴,明明賞心悅目,遊雲開卻像看透了白骨精僞裝的孫悟空,沖着連霄壓低了眉目、拉直了嘴角、鼓起了臉頰。
連霄看了看這個鮮眉亮眼的小夥子,摸不清他的路數;又瞥了眼關忻,見他仍愣着,于是彬彬有禮地說:“關大夫今天不出診。”
不料這個小夥子狠狠白了他一眼,繞過他徑自來到關忻身邊,把手裡的袋子怼到關忻鼻子底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
關忻無語地拿過袋子,放到一邊,見遊雲開渾身冒着熱氣,劉海兒軟趴趴地黏在汗涔涔的額頭上,顯然遭受了夏日豔陽的蹂躏,心下一軟:“你怎麼來了?”
遊雲開一指連霄:“他都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
連霄揚起長眉:“月明,不介紹一下?”
沒等關忻開口,遊雲開扭頭開炮:“什麼月明,叫誰月明呢,這哪有什麼月明。”
連霄包容了少年不友好的三連,換言之就是直接無視,等着關忻給他個官方解釋。
遊雲開搶答:“我是他——”
“他是我的一個患者。”
遊雲開被雷劈了似的,瞪向關忻。
連霄拉着長音:“哦——”對遊雲開露出個諷笑,字正腔圓,“關大夫今天不出診。”
遊雲開胸膛連續起伏,見關忻沒反應,也沒替他說話的意思,鼻尖一酸,氣呼呼一把奪走奶茶袋,紅着眼睛跑了出去。
連霄玩味目送,然後回頭端詳關忻的神色,令他失望的是,關忻一臉平靜,沒勁透頂,他記得淩月明小時候情緒可泛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