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姨做事雷厲風行,沒用關忻接她,自己到了訂好的酒店,行李一撂就去了酒店大堂等關忻。
她放下工作千裡迢迢跑過來幫他們善後,關忻很過意不去,本應帶着遊雲開一起過來,然而一場架吵得節外生枝,轉念又覺遊雲開不在場也好,那句“到底是淩月明”紮得他的心四面漏風,從此有關“淩月明”的任何事情,關忻都不敢讓遊雲開知曉了。
“被看見可不一定是好事”,關忻不是不明白,他隻是太需要傷口愈合,好給遊雲開奉上一顆完好無缺的心。然而匆匆結痂的傷疤太醜陋,還是吓到了他;關忻想,自己太急了,應該将傷疤牢牢藏起的,如同月球背面那樣不予表露,永遠以鮮活朝向雲開。
——坦誠固然美妙,但也虛幻;想一直愛下去,就得對他有所保留。
還好,現在改正還不晚。
關忻到的時候,白姨點的咖啡剛端上來。關忻未等坐定便單刀直入:“白姨,你也做過評委,這種事有沒有過先例?如果退賽了,會不會影響雲開後續參加的比賽?”
白姨沒急着答,看看他的身後,問:“就你一個?雲開呢?”
“他……有事。”
關忻用力掩藏落寞,不敵白姨火眼金睛:“你倆吵架了?”
“沒有,”關忻不想給她徒增煩惱,追問,“白姨,您還沒說呢,怎麼能不影響他。”
關忻早在微信裡就一五一十講了個清楚明白,白姨面色凝重,啜了口咖啡,斟酌着說:“我跟Eric通電話了,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兒,全看雲開的态度。”為難地看向關忻,“劉沛息事甯人,Eric當然有恃無恐。雲開就是别不過這個勁兒,是嗎?”
關忻說:“他受委屈了。”
“忻忻,我知道你心疼他,但這事兒怎麼看,最劃算的辦法都是當沒發生過。”白姨說,“雲開到底還小,撞撞南牆不是壞事。”
關忻何嘗不知,可是遊雲開甯折不彎,要他怎麼舍得?心底暗自長歎,口上直言不諱:“這事兒來得又急又猛,對他打擊太大,我怕他因此憤世嫉俗,或者一蹶不振,那就弄巧成拙了。不如先順着他,退了賽我再循序漸進跟他講道理,他是個聰明人,隻是需要點兒時間。違約金的話,我來想辦法。”
白姨驚訝:“你哪兒來這麼多錢?不是要把房子貸出去吧,你可别犯傻!”
“您放心,我拎得清,那樣我下個月就斷頓兒了。”
“你還真算過?!”
何止是算過,房産、保單、存款,能弄出錢的他都打過主意;這些年靠自己攢出的家底兒就這麼多,堪堪湊得出一百五十萬,付完兜比臉還幹淨,甭過日子了。
關忻無視白姨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正色說:“我媽給我留了筆急用金,等我年滿三十五歲才能支取,當年年紀不夠,銀行不讓動,才沒捐出去。”
“你現在也沒到三十五啊,怎麼拿出來?”
關忻眼底劃過一絲晦暗:“提前拿不是不可以,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得取得淩柏的同意。”
“……”白姨啞然,半晌輕輕一歎,“你媽也是煞費苦心了。”
得知這個條件的時刻,關忻記憶猶新,他麻木地坐在銀行的會客室裡,盡職的律師細緻掰芽地給他解釋每行條款的意思,他好像一條魚,佁然水中,從岸上傳來的聲音經過水的稀釋,嗡嗡的、隆隆的,他聽不清,隻覺得吵鬧。
直到說到“三十五歲之前如需支取,須取得監護人淩柏的同意”,他俶爾活了過來,怒火融化了凍斃的軀幹,熱血怒吼奔流:他和淩柏已經斷絕關系了,憑什麼還要受他擺布——
可突然間,他聽到了媽媽的聲音,自内心傳出,不受悶水滞拗,是媽媽住院時,拉着他的手,一再強調的話:“月明,媽媽不在了,你遇到事兒就去找你爸,你們畢竟是父子,他會幫你的。”
關忻不信——他連水杉精靈就能閉着眼睛信下去,但這句,他再裝瞎也騙不了自己——他深谙母親用意:淩柏會組建新的家庭,有新的妻子孩子,有許許多多新的親人;但關雎死後,淩月明的親人就隻有淩柏一個。如果真到了不得不支取急用金的程度,那他一定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也許父子倆能由此和解。
母親之愛子,為之計深遠。可是媽媽,你不了解“父親”這一崗位。父親要保持權威,不允許任何人忤逆,更别提淩柏是個導演,習慣了說一不二。
真到了淩月明非生即死的時刻,關忻相信,淩柏會眼睜睜看着他去死,眼皮都不眨一下。
如果是為了自己,關忻甯可去死也不會跟淩柏低頭,但那是遊雲開,不一樣的。
白姨又說:“如果淩柏不同意呢?”
“那就讓他同意。”
“就算讓你跟雲開分手,以後再也不許交往男人,你也同意?”
“先把錢拿到手再說。”
白姨搖頭:“傻孩子,你巴巴兒的舍己為人,也不問問雲開的意見?況且他還有父母呢,哪頭兒輪也輪不到你大包大攬啊。”
關忻愣了下,目光散滞,随即恍惚地揉着抽痛的額角。
對啊,還有他爸媽呢,自己六親無靠,就以己度人,跟父母相比,他跟雲開的關系到底隔了一層,要首先尊重雲開和他父母的意願。
又自作多情了,關忻半尴不尬:“也是。”
“我不知道你倆鬧了什麼别扭,但你大一些,多包容他,”白姨低頭看了眼表,“我昨天聯系了洛倫佐的助理,謝天謝地他私人号碼沒換,總之洛倫佐今晚到上海,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他同意跟我們見一面,今晚會通知我時間。你去弄清楚雲開和他父母的最終決定,如果不退賽了,那皆大歡喜,我們就當見個老朋友;如果還是要退——”無奈地歎了口氣,“就看看怎麼把損失降到最小吧。”
關忻眼波流轉:“驚動了洛倫佐,那Eric——”
“洛倫佐的公關團隊不是吃素的,要是當事人爆出來,又有強有力的證據,洛倫佐會第一時間做切割;問題是劉沛不爆,又沒證據,而且Eric坐鎮這幾年,洛倫佐在亞洲區的銷售額連年攀高,遠遠甩出去三山好幾條街,沒理由不用他,”白姨說,“一輩子安分守己是本事,但犯了錯沒把柄可抓才是真本事,能爬到高位的個個兒都是人精,和Eric硬碰硬,雲開這是以卵擊石。說真的,也是他命好,要不是你喜歡他,我哪兒好意思搬出你媽來跟洛倫佐套近乎?”
關忻耳尖微微一動,聽得出白姨弦外之音,是在埋怨遊雲開頑固不懂事,遂說道:“雲開少不更事,我又……辛苦白姨了。”
“得啦,你們過得好,我對你媽也有交代。”白姨又看了看表,“我還約了人,你先回去,晚一點我通知你。”
關忻點點頭,起身的瞬間眼前一黑,幸而及時把住了椅子扶手;生怕白姨看出端倪,他佯作整理外套,敷衍過去,出門前在前台拿了塊糖剝開放進嘴裡。
甜膩在口中化開,餘韻綿長,流經心窩,卻好像被其中的酸苦吓退了一般,扭頭就跑。
關忻渾不在意,他隻需要能幫他抵擋低血糖的甜,不用别的;剛一出門,就給阿堇發了個微信,問他雲開在不在旁邊?
阿堇過了一會兒回了條語音:“淩老師,雲開媽媽來了,給他帶了新手機,您可以直接聯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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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雲開和他媽前後腳兒到了酒店,他媽新燙的大波浪,戴了副墨鏡,耳垂墜着一對兒簡單的珍珠耳環,身着藍色豎條紋襯衫配米白闊腿褲,棕色腰帶,肩膀披着淺灰外搭,手中與褲子同色的棕白皮包上系了條粉色絲巾,迎風招展;見到兒子,更是步履生風,來到面前,把包往他手裡一怼,紅唇輕啟:“一天淨給我惹事兒!”
遊雲開跟他媽關系更好,任勞任怨地做拎包小弟,觍着臉叫了個八道彎的:“媽~”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聲“噗嗤”,放眼望去,說不準是驚喜還是驚吓:“曉瑜姐?你也來了!”
來者亭亭玉立,鵝蛋臉丹鳳眼,明眸善睐,唇紅齒白,舉手投足鐘靈毓秀,一颦一笑暗香疏影,不施粉黛猶自顧盼生姿,一出現如同磁石,吸引了大堂的全部目光。她對這種待遇習以為常,穿過重重如有實質的視線,負手笑道:“對啊,我跟王姨一起來的,來看你笑話。”
遊雲開打小生活在池曉瑜的管束之下,不是親姐勝似親姐,血脈壓制照樣管用,追她的男生看到的是她的秀外慧中,隻有遊雲開深知她這張絕美臉蛋下的狠辣心腸。
遊媽媽——王舒蓉——立起剛做完的美甲戳遊雲開腦殼:“我和你爸管不了你,讓你姐親自過來管你!”
遊雲開捂着腦袋撒嬌:“媽,你等我解釋完再罵我好不好!”
王舒蓉白他一眼,指了下包:“手機給你買了,趕緊插卡,你也是,那個劉什麼的賠你手機理所應當,你幹嘛不要?死腦筋,和你爸一樣!”
遊雲開隻聽到了第一句,興高采烈地拿出來,嘿嘿笑說:“謝謝媽!诶呀,誰的媽媽這麼好啊,原來是我遊雲開的媽媽呀!”
王舒蓉被他哄得根本罵不下去,強忍着笑,闆住臉,又狠狠瞪他一眼,然後跟池曉瑜一起去辦理入住。遊雲開趕緊插上卡,剛開機,就炸了鍋似的,噼裡啪啦崩出一堆微信,都是幾天前的,他先點開了置頂的“老婆”,說的是“太受器重了,好苦惱”。
遊雲開點開輸入框,百轉千回,要說的太多,一時拿不準用哪句破題,好幾次輸了又删,最後退出來,打算先回複完他人再細細琢磨。可剛退出,他媽和他姐已經辦理完了,讓行李員把行李先送上去,又讓遊雲開找個餐館邊吃邊說。
遊雲開隻好鳴金收鑼,帶她們去了附近的一家意大利餐廳,他本就食欲不振,加上半肚子面條,就隻點了一杯喝的。沒聊兩句,他媽又是指使他去前台拿攪拌棒,又是讓他去隔壁奶茶店取奶茶,合理懷疑他媽生氣,故意遛他。
遊雲開任勞任怨,乖乖去奶茶店等單;沒一會兒店門又開,他百無聊賴地看過去,池曉瑜走了進來,沒等他問出口,池曉瑜朝他晃晃他嶄新的手機,話裡有話:“手機這麼私密的物件,記得随身攜帶,這次幸虧有我,不然我看你怎麼跟你媽交代。”
遊雲開一頭霧水接過來:“你說啥呢?”
池曉瑜雙臂環胸:“那你給我解釋一下,你老婆是誰呀?”
遊雲開一怔,騰地滿臉通紅,煮熟的螃蟹似的,兩隻手揮出八道影:“不是,那個,姐,你聽我說——”
“我聽着呢。”池曉瑜笑眯眯的,“但我建議你先給你老婆回個話。”
遊雲開“阿巴阿巴”了一通,最後幹脆破罐子破摔,在他姐的注視下,低頭去看關忻的微信,他心髒砰砰直跳,一方面是不知跟他姐撒個什麼樣的謊才能糊弄過去,一方面是不知道關忻會說什麼——他可把關忻傷得不輕,破冰的理應是他,關忻這個啞巴突然主動發微信,可别是分手宣言啊……
當年查高考成績都沒這麼緊張,遊雲開點開一看,如鲠在喉:聽阿堇說你媽媽到了,讨論出結果告訴我。
太冷靜了,太理智了,字裡行間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這特麼比分手宣言更可怕!分手宣言起碼說明關忻在乎!
擡頭對上一臉看戲的池曉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姐,你戀愛談得多——”
池曉瑜臉一黑:“誰戀愛談得多,那是追我的多!你姐我solo至今好不好?”
這時奶茶做好了,遊雲開拎過袋子,不着急回餐館,拽着池曉瑜一屁股坐到店内的椅子上,一臉誠懇:“姐,我先跟你坦白,你千萬别告訴我媽啊——”
“你是gay.”
池曉瑜挑挑眉頭,輕飄飄地砸下一座泰山,砸得遊雲開頭暈目眩,半張着嘴,傻了吧唧的。
池曉瑜說:“我和阿堇都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
“啊?啊?!你們什麼時候知道的?!”
“上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啊,那時候你喜歡阿——啊咳咳,”池曉瑜一個急刹車,“我們早知道了,不然你這麼大了,交個女朋友很正常,我幹嘛替你遮掩啊?”
“我是gay,然後我自己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遊雲開抓狂掀桌,“你們瞞了我這麼久?!”
“你别拉不出屎,怪地球沒有吸引力,”池曉瑜頂着仙氣飄飄的臉蛋吐出無比接地氣兒的語言,違和感爆得遊雲開坐立不安,“你還是想想以後怎麼跟你爸媽交代吧。”
如同一桶冰水兜頭澆下,遊雲開打了蔫兒,池曉瑜催促說:“行了,趕緊給你老婆回個話兒,然後咱們得回去了。”
遊雲開“哦”了一聲,給關忻回了句“嗯嗯,好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剛拿到手機。”然後發了兩張親親的表情包,厚着臉皮寫“老婆,我愛你”。
剛發過去,對面就回了一個字“嗯”。
遊雲開瞬間煥發生機,剛還要回,對面心有靈犀,又來了句“你媽媽在,别聊了”。
遊雲開發了個“嗯嗯”的可愛小狗表情,一擡頭,池曉瑜促狹地看着他:“得空兒帶我去見見弟妹。”
遊雲開紅着臉,扭扭捏捏地說:“我先問問他的意思,他臉皮兒薄。”
“啊喲,這酸臭的氣息~”
跟池曉瑜嘻嘻哈哈地出了奶茶店,心情輕松不少,吃完飯,終于切入了正題,果不其然,他媽和他爸的意思都是:“人家秋雅結婚,你在這兒又唱又跳?”
遊雲開據理力争,被無情鎮壓:“遊雲開,我跟你說明白,我跟你爸一年也就百來萬,你說退就退,咱們家一年半的收入給你擦屁股,我同意你爸也不能同意!”
遊雲開氣道:“這個錢就當是我借的,以後賺錢我還你們還不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