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忻提着打包好的套餐從餐廳出來,開車直赴連霄的約。連霄訂了一間私人會所,關忻聞所未聞,大概是文娛體人士專用的“内部場所”。
地址比較偏僻,晚高峰開車過去得一個小時,到了地方,夜幕四阖,遠山抹黛,關忻把打包留在車裡,擡頭仰望了一眼雅緻的建築,一排排落地窗像規整的眼睛,天色越是濃黑,眼睛越是明亮。
徑直走進,同迎賓報了包房名稱,随引導上了二樓,入門隻見連霄正在自斟自飲,顯然等候多時。關忻環顧一圈,類套房的設計,風格中式,客廳中巨大的紅木茶台十分搶眼,另有三個房間——此類裝修大同小異——大抵是洗手間、小憩的卧房和娛樂室。
落地窗被厚重的窗簾緊緊蒙蔽,闖不進絲縷天光。室内燈光暖黃溫馨,照映人面,無端柔和三分。
連霄招呼關忻坐下,重換了茶,關忻坐他對面冷眼看他折騰茶具,說:“這地兒夠偏,老闆很懂東躲西藏的要領。”
“甭套我話,這地兒都是一個帶一個的,老闆才二十出頭,年少有為啊,大學開始倒騰币子,到畢業半個太陽的家當,”連霄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綠紙的半個太陽。”
關忻擰起眉毛:“你怎麼跟搞金融的勾搭上了,要轉行當資方?”
“兩條腿走路才穩當嘛,這些年也投了幾個國内的電影,但隻要我投,都想讓我客串,我哪有那個時間?”連霄意識到自己說多了,擡手倒茶,話鋒急轉,“我先給自己正個名,是華堇甩的我,不是我甩他,更談不上什麼我跟他分手。”
“你打着我的名号冷暴力他——”
“他從第一天就知道我心裡有你,是他自己願意,我也有錯?再有,我可沒跟他說過什麼‘因為你華堇,我跟關忻連朋友都沒得做’,說句不好聽的,因為遊雲開都不可能因為他,跟他有雞毛關系?太能給自己加戲了。”
關忻蓋棺定論:“你的意思是阿堇說謊?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連霄漫不經心地說:“實話跟你說了吧,我跟他是互相利用,他在歐美的模特圈子裡臭名昭著,當初為了簽約洛倫佐,在意大利給洛倫佐的高管下藥,結果被高管的老婆當場捉奸,鬧得沸沸揚揚。我看中了他跟遊雲開的關系,幫他保住了亞洲區的業務,承諾如果能拆散你和遊雲開,我就給他弄來三山的offer,就這麼簡單。”
關忻聽得一愣一愣的,連霄小人坦蕩蕩無所畏懼,反倒讓關忻不知是該破口大罵還是該贊一聲“牛X”。
連霄繼續說:“昨天,他單方面解散了聯盟,他這個人為達目的不折手段,一定是另攀高枝了。”
關忻不可思議:“你還好意思說他不折手段?”
“我無非是耍點小聰明,這不也失敗了嗎,”連霄歎氣,“我跟你說了實話,你也敞亮點兒,你到底跟洛倫佐做了什麼交易,讓他放了遊雲開一碼?”
“跟你有關系嗎?”
連霄打量他一眼,端杯啜了口茶:“洛倫佐是個商人,你們有求于他,他更得獅子大開口了,哪可能心軟破例,‘看在關雎的面子上’這種話,也就小孩兒能信。”
連霄話裡話外罵遊雲開蠢,無異于往關忻臉上扇巴掌;關忻隐隐動怒,捏緊了茶杯,目光如炬直視連霄:“首先,我沒有跟你解釋的義務;其次,以洛倫佐和我媽的關系,憑什麼不能心軟破例?”
連霄如風和日麗的海面,平靜地迎接關忻如有實質的目光,擲地有聲:“心軟的是你,不是洛倫佐。”
關忻反應過來時,手中的茶水已經盡數潑在了連霄臉上。
連霄無視前襟浸透,任由茶水滴落,擡手慢慢拂去寥寥茶渣,輕聲說:“我真的沒想到,你能幫遊雲開退賽,你明明清楚怎麼做才是對的,才能利益最大化;當然我也寄希望于你們由此産生不可調和的矛盾,好讓我趁虛而入,但你居然陪着他一起胡鬧……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會害了他?”
關忻看着他狼狽的面容,頭腦冷靜下來:“我不跟你讨論對錯,但我認同‘繼續參賽’才能利益最大化,跟你當初離開我一樣,是個成熟的決定。”
這一類比,連霄的面容驟然冷峻。
關忻佯作不見,繼續說:“成熟是用閱曆堆出來的,你推舉成熟,而我珍視單純,我們都沒錯。雲開今天才二十一歲,一直活在學校的象牙塔裡,過去碰上的最大的事兒是朋友漸行漸遠,他不像我們從小泡在圈子裡慣見捧高踩低,猛一接觸到社會殘酷血腥的一面,違背他自小被灌輸的道德教條,他接受不了才正常。你當然可以嫌他蠢,但我沒跟你說過,他最後是妥協了的,隻是因為相信我愛他不會害他,所以即便違背天性,他仍決定繼續參賽。”
“……”
“無論對我還是對他來說,這足夠了。我被成熟傷害過,所以不想用自己的成熟去傷害另一個愛我的人,即便‘傷害’才更符合世俗利益;而他,他明白了社會這座高山,陽坡有多高,相應的陰坡就也有多高,從這裡開始,是他邁向大人的第一步,明白了這個,這堂課就該下課了,而不是借口拖堂繼續欺負老實人。”關忻說,“雲開什麼都沒做錯,他是最不該受到指責的人,我知道這種滋味兒,這個時候我不站在他這邊,他得有多孤獨。”
“那是你有能力給他兜底,要是沒有——”
“沒有就沒辦法了,可是我有。”關忻說,“我希望他能在更值得的事情上領悟成熟,說白了,假設——假設阿堇真是你口中的那種人——然後雲開跟他一個樣兒,就像劉沛那種,成熟,不折手段,丁點兒猶豫都沒有,那我怎麼可能愛他?”
連霄心浮氣躁,懶得聽關忻有聲有色的表白,說:“我在你這兒信譽透支,又拿不出證據自證清白,你不信我說華堇的那些話,我理解,但這個事兒上我問心無愧。”
“隻要别對雲開動歪腦筋,他在職場上如何下作,都無所謂,除了絆腳石,誰沒事兒閑的見着石頭就踢?”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連霄另起新篇:“我跟你說的那個醫院——”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暫時沒有另謀高就的想法,不勞費心了。”
内推就像相親,接受了就甩不掉媒人,這個道理彼此心知肚明,關忻的回絕算是在連霄的意料之中,便不再堅持。
但關忻覺得這番拒絕太就事論事,直白補充:“連霄,别在我身上浪費精力了,你拿不出能讓我回頭的東西。”
倆人談不上不歡而散,倒也話不投機,但至少維持了表面和諧。離開時連霄說:“我助理送我來的,他要送個文件,車被他開走了,你把我送回片場吧,離這兒不遠。”
舉手之勞,再拒絕過于沒人性。送罷連霄,關忻回到家已經九點多,身心俱疲,雖然嘴上說不信連霄,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他便不敢掉以輕心。遊雲開那個狗腦子,被阿堇賣了還得幫着數錢。
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微信,到底放心不下,給遊雲開發去文字:吃飯了嗎?
刷地收到回信:今天的生日大餐。附上一張圖片。
不等關忻點開查看,遊雲開又發來一條:醫院食堂關門了,隻好在便利店買了飯團和關東煮。
然後發來一張愁眉苦臉啃飯團的自拍。
關忻輕笑一聲,擡眼看向桌子上打包的套餐,問:明天什麼時候回來?
遊雲開:我明天上午有課,下午去趟校辦,然後就回。
關忻發了個拍拍頭頂的表情,收獲遊雲開一堆親親抱抱,放下手機,起身把餐食收進冰箱,洗去一身風塵,關燈回到一個人的卧室,轉頭,展示櫃中母親的禮裙散發着流轉的微光,一如母親的眼波,飽含愛意。
關忻靜靜地站着,任由端詳。剛從上海回來時,他滿腔歉意如潮水洶湧,難以言表,每每路過展示櫃,都刻意回避,不敢直視;這一周有遊雲開打岔,他沒個獨處,不想被發現端倪,沒有表現出對這條裙子的過度留戀和關注。此時驟靜,才想到以後跟它恐怕聚少離多。
他站在她面前,展示櫃玻璃上映出他的倒影,與裙子重疊,好像穿在了他身上,又好像被母親擁入懷抱;他的臉上保留着母親的容光,恍惚母親就在眼前。他小聲喚她:“媽媽……”
對不起。
但這三個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不知不覺間,在裙擺畫畫的孩子長出了一張大人的臉,仿佛一瞬間,又好像亘古之久。他曾在沖動莽撞的年歲惹是生非梗着脖子不肯認輸,卻在熱血沉澱凝結渾濁窩了滿肚子火後苛求一次原諒。真他媽虛僞。
境遇的變化是一場重塑認知的修行,如同雕琢玉料,丢掉的部分隻會越來越多,留下的越來越虛弱。虛弱産生動搖,一旦所堅持的信念潰敗山倒,大人尖刻瘦削的面貌就從孩子朝氣蓬勃的身體中剝離而出,進而否定過去、鄙視真誠、嘲弄變數。
誰也無法預見過去和未來究竟鹿死誰手,他在“現在”的夾縫中掙紮求存,不流眼淚盡量體面地熬到下一天,縱然淹沒海底,心裡卻仍有一處不易察覺的角落燃燒着一團火,從中沖出激烈的喝彩,給過去、給未來,給千千萬萬個沒有屈服命運、奮力向前的人們由衷的敬佩。
世界沒有盡頭。
但所幸,生命有。
……………………………………………………
第二天,遊雲開從校辦出來,掃了輛自行車沖出學校,到家時關忻正在餐桌邊點蠟燭。
遊雲開驚喜地脫下背包,從背後一把摟住關忻的腰,下巴墊上肩頭,眼睛眨巴眨巴:“哇,都是你做的啊?”
“怎麼可能,”關忻回身往他腦袋上敲了一記點火器,“都是剩飯剩菜,愛吃不吃。”
遊雲開看向桌角的打包袋,顴骨升天:“你把套餐打包回來,特地留到今天跟我一起吃啊,”眼睛猥瑣一眯,色眯眯往前一頂,“那這裡就是我們的情侶套房咯?”
關忻被他拱得差點撞到蠟燭,手忙腳亂扶穩,好氣又好笑:“兩天一夜沒睡,你還有力氣?”
“隻要是跟你,我就是躺床上插管也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