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失憶了一切,隻記得一遍遍重複着“最愛……關忻……”
“最愛……關忻……”
“最愛……關忻……”
“最愛……關忻……”
關忻逃也似的,将油門踩到底,車子子彈出膛一樣竄出,将留存鏡中的表白遠遠抛在身後,漸漸模糊成一抹薄霧。
遊雲開僵垂着腦袋,手捧死去的鐵盒,像一尊石像,關忻的淚水洞穿了他,滴淚成冰,暖風無解。
過了下一個紅綠燈,車子緩緩停到路邊。關忻徑直看向前路,目不斜視:“叫車,回别墅去。”
遊雲開抿平嘴角:“你呢?”
“我讓你叫車,自己回去,”關忻冷硬地說,“等車到了你再下去。”
遊雲開酸澀翻湧,不是傷感被攆下去,而是因為關忻再難過,依然擔心天氣冷,留他在路邊等車會挨凍。
吸吸鼻子,遊雲開沒做掙紮,掏出手機叫車。車來得很快,不夠遊雲開組織出一句語言,他猶豫半晌,把鐵盒留在了中央扶手上,下了車。車門甫一關上,便一騎絕塵。
車内,關忻手背抵在唇上,任由眼淚放肆滑落,路燈霓虹規律地在臉上閃滅,似一記記閃亮的掌掴。這些年的隐忍積壘成龐然大物,寄身靈魂,也曾殺得軟弱片甲不留,卻是飲鸩止渴養虎為患,小小的鐵盒如群蟻潰堤,不可告人的哀傷噴薄而出一瀉千裡,彙聚車内,幾乎将他溺斃。
關雎是所有人的關雎,卻是他一個人的母親;從此,媽媽在世上的最後一點寄托也被抹除了,他可以無數次上網搜索關雎的照片視頻,卻隻能在虛無缥缈的回憶中找尋母親存在過的痕迹。
髒腑在悲傷的鞭笞下放聲哀嚎,可他早已習慣哭泣是無聲的。
車身在顫動的雙手下搖晃不定,迷蒙間不及變道,直直上了大橋。又是那座橋,關忻猛踩刹車,驟停橋邊,悲憤填膺,拳頭接連狠捶方向盤,幾聲凄慘悲怆的鳴笛響徹天地,仿佛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十六歲變故後,他再不過問命運,因知道無果。他平靜地承受,沉默地忍耐,孤獨地消化,悄妄地排解,希冀命運将他如蝼蟻般遺忘。
然而是他忘了,命運不必翻身,站起來的影子就能把他壓扁。
封閉的車内無限地收窄擠壓,生存變得奄奄一息。關忻支撐不住,推開車門,寒風凜冽襲來,淚水是身上唯一溫暖的東西,又瞬間凝結成冰。他沖抵橋欄上,數十載寒暑在體内肆虐縱橫,興不起半分抵抗掙紮。被“失去”蛀空的半生,好不容易紙糊的表相,被一層層地揭開,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四肢發軟,眼前冰河流淌,他彎腰幹嘔,幾乎挂不住,順着欄杆緩緩委頓在地,忽然全身一輕又一暖,一雙手臂将他攬進懷中。
關忻頭暈目眩,眼光渙散,耳邊聽到焦急的呼喚:“關忻,關忻!”
刻骨銘心的聲音,縱然還想賴在溫暖的臂彎中,根植骨髓的倔傲仍強撐着脫離他,視線逐漸恢複清晰,遊雲開緊張慌亂的表情一覽無餘。
關忻說:“不是叫你回去?”
遊雲開低聲說:“我不放心你,把目的地定了你家,一直在後面跟着你。”
關忻一把推開他,攀着欄杆勉力爬起:“别跟着我!”
“我不可能在你崩潰的時候放你一個人待着。”
“你能不能别再瞎好心了啊,我什麼都沒有了,輸不起了,你懂嗎?你懂嗎!”
路燈蹇澀,裹挾着寒風,吹得語句七零八落。遊雲開心疼地紅着眼眶,被關忻的絕望所左右。他想說“在我的生命裡你連對手都沒有,怎麼會輸呢?”,俄而幡然醒悟,關忻曾在那棵水杉樹下講過,他在乎的東西從來留不住。
關忻最在乎的是他,遠遠超過Star Catcher,所以肯用裙子與洛倫佐交易,把裙子借給他展演、解圍;遠遠超過水杉精靈,所以帶他去了水杉樹下,自掀傷疤給他看。
如今裙子和盒子都毀了,他們明明誰都沒有錯,可此番情景,即便一個想留,一個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
在乎的東西,都留不住。
他答應過,他會讓關忻快樂的;他承諾過,他接受一切,包括不完美。
可是、可是——叫他怎麼放手!
遊雲開不顧關忻的掙動,強硬地鎖入懷抱,埋頭深吸一口氣,沁心的清甜蒙上了一層苦澀,濕哒哒的,像過期的糖。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隻要你能好受一點,别胡思亂想的,我可以……我……”遊雲開語不成調,心和嘴鬧别扭,理智強迫他違心去說,“我可以分手……”
懷裡的掙動停了下來。
“你别想不開,不管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要你平平安安的。”
我可以是你人生的過客,可以像你依然在我身邊那樣活着,但我要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某個角落、一隅、立錐之地,都沒關系,隻要我們擡頭望向的仍是同一輪明月,我的活下去才有意義。
關忻徹底軟在他懷裡,泣不成聲:“雲開,媽媽沒有了……”
遊雲開将他緊了緊,歎息:“你怎麼總是忘記你自己呢,你才是你媽媽存在過的最有力證明啊。”
當頭棒喝,關忻愣住了。
“老婆,好好活着,不然她在天上看到你這個樣子,該有多着急啊。”
“……人死了,就是沒有了。”
“死後的世界,誰知道呢,”遊雲開說,帶着一股锲而不舍的魯莽,“但隻要你還記得她,她就會變成白天的星星,我們看不見她,但她一直都在。”
關忻放目遠望,怅惘迷茫,北京的夜空看不見星星,獨留一輪朦胧的彎月。
遙遙的,淡淡的,飄泊無依。
卻讓他想起還在新加坡的兒時,也是年末時節,正值雨季,媽媽帶着他在樓房的架空層避雨。陣雨居多的國家,那一場雨卻格外漫長,他們一直避到深夜,他乖乖坐在公共座椅上,一邊吃剛買的零食,一邊聽媽媽講故事,直到雨勢減小,烏雲放晴,他吸着最後一瓶養樂多,擡頭看向天空。
那天的月亮和今夜的一樣模糊。
他剛聽了“天狗吞日”的故事,忙指着月亮,新奇地對媽媽說:“媽媽,月亮被舔了,上面全是哮天犬的口水!”
逗得媽媽花枝亂顫,抱過他,和他一起看。
母子一來一回有說有笑,閑聊了什麼他早不記得,但記得媽媽說:“……淩月明,月明,媽媽的小月明,你知道你為什麼叫‘月明’嗎?”
他小大人似的說:“因為你給我起的。”
媽媽哈哈笑說:“在夜裡,月亮是最明亮的東西,夜越黑,它越亮,就像淩月明小朋友一樣,無論以後經曆多少黑夜,你都不會害怕了,因為你自己就會發光呀。”
媽媽揪了下他的小鼻子,他晃蕩着小短腿,吵着說:“我怕黑,我不要自己睡!”
“那當然,你還是媽媽的小寶寶呢!”
他扭身往媽媽懷裡拱:“我是媽媽的小寶寶,媽媽要陪着我到一百二十歲!”
這時他三歲半,一百二十是他會數的最大數。
“你長大了,媽媽就老了,你老了,媽媽就……”突然一笑,“教你個成語,衆星捧月,媽媽以後變成星星,一直陪在我的小月亮身邊,好不好?”
他說“好”。
媽媽過世後,一次也沒光顧過他的夢。他像斷了線的風筝,所幸還有兩件遺物做樁,拴住他,如今他真的要随風飄走了。
可他依然怕黑。
遊雲開安撫着他,平時眼淚說來就來的少年,這回神奇地沒有哭,遊雲開在恐慌,恐慌得非常堅定:他的愛如同一個完美的錯誤答案,解題步驟全對,可結果就是錯。如果是他無能,那麼吻掉關忻的眼淚,不失為一種幸福;可他害怕,害怕自己不是那個能真正救出關忻的人。
對的愛,錯的人,該有多麼可悲無奈。
“老婆,我可以分手,隻要你好好的,即便最後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我,我、我也——”
“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都怪你太愚蠢、太膚淺、太幼稚、太魯莽,你居然不打算負責?你以為分手了,就可以不收拾這個爛攤子?!”
遊雲開凝視着他,嘴唇顫抖,吻住了那雙攝魂奪魄的淚眸。
時間是最好的療愈師,沒什麼能抵得過時間,但時間隻會埋葬創傷,不會修複。能修複傷口的是愛,愛才是治愈傷痛的良藥。他們在“愛”的話題裡心有靈犀,遊雲開說到一半,關忻就默契地領略了他的恐慌,于是無理取鬧,一股腦兒令他全責,怨他、罵他——
愚蠢的善良、膚淺的純粹、幼稚的天真、魯莽的直率,都讓他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