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佐沒繼續往後拖,當日晚上,在下榻的酒店約見了關忻和白姨,但談判結果不盡如人意。果如白姨預料,洛倫佐不接受延期、分期交付違約金,轉而提出用750萬人民币買斷“關雎獨子”的商務經紀約。
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洛倫佐真正想要的,是關忻不可多得、不可複制的身份影響力,越是血雨腥風,越是人言可畏,洛倫佐的股票越是高歌猛進,資方越是接踵而來——真正賺錢的從來不是商品銷售,而是金融資本,商場鋪貨和顧客買家不過是托舉大盤交易的地基。
資源放錯位置,與垃圾無異。如果關忻是網紅明星之流,那洛倫佐的約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可遇不可求。問題是他不吃流量飯,甚至視人人趨之若鹜的潑天富貴如洪水猛獸,避之尚且不及,豈會同乎流俗。
經過兩天的談判,仍然不能當場敲定。洛倫佐給了關忻半個多月的考慮時間,要求他在一月底前落實。洛倫佐表現出勢在必得,一場火将他的計劃打得措手不及,二月份的展會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多少同行等着他跌落神壇——宿命一般,以此興,以此亡;不過,隻要重磅宣布“淩月明”的加入,就能扭轉乾坤,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
交換,都是交換,我有的正是你需要的,配種一般。至于“想不想”,那是童話故事中才有的東西,現實中關忻“不想”,但不代表他“不能”。
二人吃着本次差旅的最後一頓晚飯,關忻食不甘味,苦中作樂地說:“我複出那天,白姨你要來給我做造型啊。”
白姨該吃吃該喝喝,沒半分焦慮,還是那副氣定神閑:“你這麼快就決定好了?”
關忻愣:“還有别的法子嗎?”又說,“我之前聯系了律師,能不能用急用金的遺囑向銀行抵押借貸,律師說涉及遺囑,要走法律程序,金額又大,非常麻煩,一年半載都不一定能下來,洛倫佐又不同意延期……”
白姨聽笑了:“忻忻,你呀,太規矩了,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裡,你擔心什麼?”
關忻不解,但承認:“這件事解決不好,又是一場風波,我……”斂下眉目,目光怏怏遊離,筷子都握不住,“我太累了。”
“你别擔心。洛倫佐也急,才會故意拖我們兩天,一來搞我們心态,二來彰顯他不急,實際上,如果你強撐着不點頭,他頂多把你告上法庭,而他要面臨的是二月展會雷聲大雨點小的窘境,到時前有資方不買賬,後有三山虎視眈眈,比你焦頭爛額多了。”
要達成共識,就要了解對方的欲望和恐懼,洛倫佐的欲望和恐懼遠比關忻的龐大,相應的處在劣勢。要以小博大,就得“拖”。
關忻冷靜下來。白姨言之有理,洛倫佐拖完,該輪到他拖了,展會燃的是洛倫佐的眉毛,燃不到他關忻,他越拖,可談的空間越大。
“要是能談成‘一次性合約’,隻幫他站二月展會的台,換取延期支付,就算多加利息我也認。”
白姨說:“這個太理想了,大概率是低息延期,延幾年,簽幾年的約。”
關忻何嘗不知,隻是心理難免騷動小僥幸。還有兩個月他三十二,到三十五才能取出急用金,也就是延期三年。三年……洛倫佐能往死裡用他。
旋即強令自己振作,三年說長不長,轉瞬即逝,而消失網絡,一周足矣。
關忻和白姨如期回國,晚上落地,暖暖來接機。上次“淩柏角膜”事件,關忻經由暖暖的賬戶和名義,給那個可憐又上進的小姑娘捐了手術款之後,暖暖對關忻不再橫眉冷對,但也談不上熱情。關忻婉拒了白姨的同行邀請,堅持打車回家,白姨看他态度堅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
取了行李換上羽絨服出來,白姨一眼就看到了把着闌檻的女兒,關忻禮貌地上前打個招呼,餘光卻瞄到旁邊突然竄出的一張熟悉的臉——
遊雲開笑眯眯地叫了聲“白姨”,上前順手接過關忻的行李,同時塞去一隻保溫杯,關忻不用打開就知道裡面是過濾好的枸杞菊花茶,在别墅的時候,這隻保溫杯是他上班專用,每天早上遊雲開會把煮好的菊花茶晾到适口灌進去。
和遊雲開一起共築的小習慣,總能輕而易舉地熨平他。
白姨瞅瞅遊雲開,又瞅瞅關忻,說:“我先走了,你們到家了給我發個微信。”
遊雲開脆生生地應下,目送白姨和暖暖離去,轉頭若無其事地牽過關忻的手:“走吧,車等着呢。”
“你——”
“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但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關忻從未見過遊雲開堪稱嚴峻的表情,不覺也跟着鄭重起來,忘了抽手;甫一舉步,身後一串疊聲嘹亮:“明哥!明哥!”
關忻滞了半拍,轉念叫“明哥”的多了,不會是叫他,下一秒卻被拍了肩膀:“明哥!”
關忻和遊雲開一齊回頭,那人奔到跟前兒,形容汗熱,微微氣喘:“明哥,可算逮到你了,不然霄哥得罵死我。”
關忻認出他是連霄的助理,不由詫異:“連霄讓你來幹什麼?”
遊雲開恍然大悟,他曾隻聞其聲未見其人,這才反應過來這人的身份和他背後的代表,登時醋意與敵意齊飛,換做以前,他早咋呼起來,但現在的他懂得了許多顧忌,想到公共場合,關忻身份敏感,不宜鬧大,于是把酸澀統統吞進了肚子。
助理抹了把汗:“霄哥查到你是這個航班,讓我來接你,咱們走吧。”
遊雲開雖沒說話,握着關忻的手卻緊了又緊,關忻感到他的小動作,瞥他一眼,扭頭跟助理說:“有人接我,你回去吧,我會跟連霄解釋的。”
“可是,這——”
關忻敷衍笑笑,不給他多言的機會,與遊雲開聯袂走了。遊雲開心裡酸苦散去,舒坦了不少,竟品出一味淡淡的甜,豈料下一秒,手中一空,行李被關忻奪了回去:“車停哪兒了?”
遊雲開不免黯然,走在前面,殷勤引路,卻不去停車場,而去等候區;關忻本以為遊雲開開了他的車來接他,沒想到是叫的專車,想來他走的這幾天,遊雲開雖然還拿着鑰匙,但謹記“分手箴言”,沒登堂入室,這麼言而有信,關忻難免心軟,往後備箱裡放行李時做了甩手掌櫃,任由遊雲開表現。
因有司機在場,二人不便說些體己話,兩人在後排一左一右,狀似透過玻璃看着夜路璀璨,實則借由反光,觀察着車窗上身邊人的倒影。燈影錯落間,深處愈深,淺處愈淺,關忻端詳着遊雲開臉部線條,發現他瘦得明顯,不過短短數日,面龐有了棱角,眉目神采短了懵懂,長了鋒銳,昳麗的少年蛻變成了俊朗的青年,令關忻有片刻失神。
長大是經年累月,成熟卻隻在朝夕。
目光緩緩下落到手中的保溫杯。
是分手的打擊令他一日千裡地成長,還是這兩日又出了什麼岔子?
遊雲開沒他那麼多婉轉心思,隻一味地拿眼吞食,他都想死關忻了,以前他分分秒秒不離關忻左右還看不夠,如今争分奪秒,跟看西洋景似的,生怕一錯眼漏看了細節抱憾終身;見關忻垂目看向保溫杯,好像陷入回憶,想到這個回憶裡有自己,不禁酸甜苦辣鹹挨個兒翻湧在心頭,手指悄悄地爬将過去,壯起膽子,覆住關忻的手背。
關忻的手微微一顫,卻是沒掙動。
遊雲開心中一喜,得寸進尺,張開五指穿入指縫扣住,松松的,并不緊,是個不強迫的意思。
兩人十指順撇相扣,腦袋仍一左一右撇向窗外。掌心熏得手背暖意融融,燈火規律明滅,忽明忽暗,如同遠望夜景的雙眼,一眨,又一眨。
到了小區門口,二人下車,遊雲開去後備箱拿行李,轉頭看見關忻在路邊一邊等他,一邊擰開杯蓋,小口啜飲,強捺住喜悅,面上淡定地說:“這趟還順利嗎?”
關忻斟酌着言辭。遊雲開又補充說:“說好的,讓我知道進展。”
關忻一時不知怎麼開口,并肩進了電梯後轉而問:“不是有重要的事跟我說,什麼事?”
“到家我給你看個東西,是關于——”
話音未落,電梯停靠,出了電梯間,卻見一位不速之客在關忻家門口耐心等候。關忻驚訝地說:“連霄?你怎麼?”
連霄忽略遊雲開噴火的目光,溫和一笑:“助理沒接到你,我就來這兒看看。跟洛倫佐談的怎麼樣?”
關忻頗有些頭大,開了門讓兩人進去。遊雲開咬牙切齒,恨不得指着連霄鼻子罵“跟你有個屁的關系”,但他不想再給關忻留下“沖動幼稚”的印象,隻得忍氣吞聲,捏着鼻子跟連霄共處同一屋檐下。
連霄财雄勢大,說話也更有力度,一進門就說:“我已經讓會計攏了賬,如果洛倫佐那邊能走港行的話最好,我們這邊更便捷。”
關忻脫了外衣,燒了熱水給他們一人一杯,聞言瞥了眼打蔫的遊雲開,說:“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跟洛倫佐還在談判中,二月初差不多能定下來。”
連霄皺皺眉:“再怎麼談判,都不如直接付了違約金利索。他提了什麼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