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林從未告訴過别人,他曾做過一個夢。
那是齊玉離開京城後的第三個年頭。
齊玉離開了,好像對京城并沒有太多的影響,這些留在京城裡的人該怎麼過還是怎樣過,和以前并沒有什麼兩樣。
不,或許稍微有一點兒變化吧。
韋家的那個小子一改往日的作風,不再熱衷于玩樂,反而重新撿起了書本,聽說打算往科舉的路子走,那個努力的樣子,倒是旁人以前沒有看到過的。
太子還是和以前一樣,辦事穩妥,待人寬和,隻是對揚州那邊的消息更關注了一些,時不時也遣人往揚州那邊送東西過去,這些行為都沒有避着他,所以他也知道,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
楊骐家那個小子辦事越來越好,齊林心裡計較着也該給人升一升了。
林楓那小子跟雲瑞好像走得很近,有些有心之人還特意跑到他這裡來上眼色,不過齊林沒有理會,林楓跟雲瑞本來就是他為太子準備的班底,關系近些也無大礙。
這些算作變化,但這些變化太小,在京城這潭深水中毫不起眼,卷不起一點兒風浪。
做那個夢的時候,是一個春天,窗外那株桃樹的花開得很好,漂亮奪目。
在夢裡他看見的是他的小兒子,那個已經遠離了他的小兒子。
那是齊玉幼時的模樣,穿着大紅的衣裳,生得白嫩嫩的,睜着那雙圓溜溜的眼睛看着人時,宮裡最嚴苛的嬷嬷都忍不住軟了心腸。
向來被宮人們稱作古闆的嬷嬷看着眼前丁點大的稚童,包着淚的眼睛讓她不自覺地避開了。
她組織了一下語言,最後半蹲下來,與才三歲的孩子平視着。
一向嚴厲的嬷嬷盡量把聲音變得更柔和,讓自己聽起來不是那麼得令人害怕。
她說:“不是的,我們的小殿下從來都不是什麼禍星,小殿下是很好的孩子,是在陛下和娘娘期待中誕生的孩子。”
“真的嗎?”小孩兒抹了抹眼睛,抽噎着。
“可是……”他的眼睛紅紅的,“他們說爹爹最讨厭我了,所以到現在都不願意來看我。”
齊林站在一旁,沒有人能夠看見他,他像是一個旁觀者。
這是他所沒有見到過的齊玉。
齊玉幼時的模樣很少出現在他的記憶中。
從模樣上來看,這應該是齊玉三四歲的時候,這個時候的他在做什麼呢?
他在忙,或者說,他借着忙碌的借口刻意将這個孩子遺忘在了皇宮的角落裡。
齊林原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他沒有苛待齊玉,皇子該有的東西他都有的。
可是,他忘記了,苛待從來不止于物質,還有精神與言語。
一個被皇宮主人厭惡的孩子,在皇宮裡真的能夠得到很好的生活嗎?那些宮人真的會盡心照顧他嗎?不會因為他的态度而搞小動作嗎?
齊林知道,但是他沒有在意。
現在想來,後來齊玉變化的态度也怪不了誰吧,他們之間最先拉起那道名為“君臣”的隔離線的人是他。
孩童的話還帶着哭腔,像一支箭,穿過了十幾年的歲月,紮在了他的心頭。
“陛下隻是太忙了,并不是不來看殿下的。”嬷嬷輕輕抱住了含淚的孩童,“陛下是天下的主人,很多事情都需要陛下去解決,所以他才沒有時間來看殿下的。”
“就像内務府的汪總管,管着一個内務府,整天都忙得前腳踩後腳的,陛下管着比内務府還要大很多很多的地方,所以就更忙了,殿下是個還孩子,不要生陛下氣還不好?”
很沒有邏輯的話,要是稍微想一想就能發現這些話漏洞百出,但用來哄騙一個不知事的孩童剛剛好。
齊玉信了。
他揉揉眼睛,把自己的眼淚擦幹淨:“嗯,我知道了,爹爹很忙,小玉不會怪阿爹的。”
他抱着一把小木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阿爹肯定很累的,小玉一個人也可以的。”
齊玉看起來很懂事,相信了嬷嬷的話,相信了他的父親是念着他的。
齊林甯願他沒有相信。
因為沒有相信就不會期待,沒有期待就不會受傷。
五歲那年,嬷嬷死了,齊玉見到了他念了好久還久的阿爹。
很可惜,他得到的并不是父親喜愛的目光,而是冷漠與平靜。
齊玉在這一年知道了,原來嬷嬷說的不對,父皇真的不喜歡他的,因為他害死了阿娘。
齊林在這個夢裡隻是一個過客,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無能旁觀。
他曾試圖去捂住年幼孩童的耳朵,想要阻止那些對于孩子過于殘忍的話語傳進他的耳中,可惜沒有用,他隻能看着不大的孩子在獨自一人時抱着布老虎哭得喘不過氣來,第二天醒來後依舊揚着笑臉去找他的父親和哥哥,然後又得到一個無感的眼神。
他曾嘗試過去接住落下的小兒子,可是少年的身體從他手掌中穿過,落進了夏日的荷塘,砸斷了不知多少枝荷葉荷花,沒有人來尋他,最後他隻是自己濕漉漉的、狼狽的從池子裡爬出來,在路人異樣的眼光中走回去,然後大病一場。
他的孩子在滿臉燒得通紅時颠來覆去地喊着人。
叫着阿娘,喊着阿爹,喚着兄長。
他向他們說着難受,說着好疼。
他想要一句關心,一個擁抱,來自他的親人的。
可是,無人應他。
在醒過來後他還扯着笑安慰擔心的侍女說自己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