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虎着臉不言語,林東華放軟了聲調:“當爹的這幾年沒掙下什麼,隻打了一套黃楊木櫃子,置辦了幾件衣裳首飾。我也知道寒酸。”
她心裡一酸,剛想說話,父親搖搖頭:“俗話說擡頭嫁女,現下是我們高攀何家,所以越發要自尊自重,不能露出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叫人笑話。”
她喃喃道:“爹,當年你救過何伯父的命呢。”
“施恩之人不可圖報,不然反生了怨尤。鳳君,你性子直爽潑辣,嘴又快,真嫁到何家,要吃大苦頭的。”
這句話戳中了她的心事,她悶着頭隻管喝茶,喝得猛了,猛然咳嗽起來。
“懷遠倒是個好孩子,隻是……真要嫁給他,你得學會隐忍。不說别的,何家要是主張給他納妾,你……”
她一下子擡起頭來,眼尾都紅了。林東華知道女兒烈火一般的性子,萬般無奈,隻得開解道:“做人媳婦難得很,心裡頭再不情願,臉上也不能露出來,明白了嗎?”
林鳳君嗯了一聲。不一會上了兩碟茶點,她吃了幾口,又酥又甜,心裡的委屈盡數消融在茶水裡,頃刻間随着美食化解了一大半。
林東華見她捧着點心狼吞虎咽,又笑眯眯地提醒:“你跟别人吃飯,尤其是跟何家人,吃飯可要斯文,若他們問什麼,隻說以前吃過用過,不能露怯。”
忽然樓上一片起哄,又有此起彼伏的叫好拍掌聲,不知道抄家進行到了哪一步。林東華将杯裡的茶水喝盡了,慢慢說道:“鳳君,我們做萬全準備。你聽好了,等壽宴一過,何家再不給準話,咱們倆打道回濟州去,隻當沒有這頭婚事。”
林鳳君心裡酸澀不堪,半晌才說道:“爹,我知道了。上趕着不是買賣。”
她轉過頭去,冷不丁在人堆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穿着一件寶藍色道袍,打扮得像個書生的樣子,手卻飛快地從旁邊的人身上抽出一個灰色綢子錢袋兒。
那小偷出手如電,失主全無察覺,不一會就得手了三四個。正得意之際,忽然感覺身後一陣涼風,一粒花生從他手腕邊擦過,打在旁邊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他轉頭過來,剛好和林鳳君對上了眼神。
這一下力道不大,小偷左右觀察着,冷不丁瞧見茶樓門口走進來兩個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頓時生了誤會,以為都是道上的人好心提醒,便笑眯眯地向着他們倆的桌子拱了一下手。
她愕然地睜大了眼睛。林東華低聲道:“傻子,莫管閑事。”他扯了一下女兒的袖子,“别說話。”
茶樓門口走進來兩個人,都穿着簇新的官服,正是頭一天見過的。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将臉扭到一邊,将耳朵豎起來聽着聲音。
夥計是見慣世面的,立時打躬作揖:“大人安好,今日不巧沒有包廂雅座了,還請您寬宏大量,略将就些。”
他倆在旁邊一張僻靜的桌子坐了,夥計又小跑着端上四樣果幹,呈上來一壺龍井。
陳秉正将手放在膝蓋上,坐得很端正,鎖着眉頭一聲不吭。鄭越把聲音壓得很低:“都是城裡閣裡的鬥法,你又參合什麼。全京城這麼多官員,咱們連蝼蟻都不算,何必攪這攤渾水。”
“隻恐不能服天下。”
鄭越搖頭,“仲南兄,這天下乃是天子的天下。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鄭越笑了,“你做文章起承轉合自然好我十倍,可這裡頭的彎彎繞,怕是比科考題難多了。做官跟做詩文一個道理,先學會破題。如今京城的風向你看不出來?”
“咱們可是禦史,辨明冤枉乃分内之事。”
“禦史又如何,月不過米二石,端好自己的飯碗要緊。”
陳秉正面沉似水:“從今而後,庶幾無愧,這話我不敢忘。”
他們聊得漸漸深入,仿佛對身後的事全然不覺。小偷卻悄沒聲息地走了過來,在林家父女倆的桌前站住了,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塞到林鳳君手裡,壓着聲音道:“多謝關照。”
林鳳君慌了,又擺手又搖頭,兩個人正推讓之際,冷不丁陳秉正轉過頭向這邊望了一眼,目光如電。
他先是隻覺得這姑娘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待眼光落在她那雙明輝有神的眼睛上,瞬間想起前日在船上……
還沒等他回過神,樓梯上有個姑娘帶着哭腔叫道:“哎呀老天,我的錢袋兒……”
人群騷動起來,陸續有人發現錢袋丢了,焦急地叫:“夥計,有小偷!”
小偷見狀,叫了一聲“誰的錢在地下”,就将手裡的幾個錢袋兒丢了出去,落在地上當啷作響。上上下下幾百人一時全都亂了起來,有撿錢的,有争搶的。
林東華做了個後撤的手勢,鳳君貓着腰将錦雞籠子提在手裡,悄無聲息地向門口溜去。眼看就要跨出門檻。
陳秉正猛然起身,對着櫃台裡的掌櫃吩咐道:“快叫夥計關門。”
他穿着官服便有權威,掌櫃立即點頭。門在林鳳君眼前重重地關上了。
林鳳君垂着頭往後退,沒等走到牆角,忽然胳膊一沉,一隻大手伸過來扣住了她的袖口。
她急忙拉扯了一下想往回收,一個深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位小娘子,怎麼沒吃完就要走。”
她惶急地擡眼,看見陳秉正冷峻的臉,似笑非笑地站在眼前。
她頓時慌了三分,腳下隻管往後躲,陳秉正放了手:“怎麼不認得我了?這位小娘子前天還是身懷六甲,才兩天的工夫,已經生出來了?男孩還是女孩?”
她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三分:“對對對。”
“産婦可不該到這種地方來,還沒出月子呢,當心受了風寒。”他回頭叫人:“帶走,讓孩子的爹過來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