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長,路也很長,馬車晃晃悠悠地走着,街道上空無一人。這是輛單馬長車,陳設極其簡單,并沒有多餘的裝飾。靠枕似乎熏過,有一股清雅的香味。
空間狹窄,三個人的确有點擠了。林鳳君盡力将自己縮在一角,讓父親坐得舒服些。她嘗試着彎腰,但有些困難,隻得點頭小聲道:“多謝陳大人。”
陳秉正坐在她對面,嗯了一聲,眼睛似閉非閉,表情冷漠。車裡挂了一盞小燈,微弱的光照在他臉上,冷峻的眉眼下是濃重的陰影。他系着一件黑色的鬥篷,手放在膝蓋上,坐姿極端正,和剛才在何家的樣子并無分别。
林東華咳了兩聲,用手擦了擦嘴角,輕聲說道:“今晚的事……感謝陳大人為我父女倆主持公道。您是何家請來的貴客,我家隻是尋常镖戶,無權更無勢,大人卻能秉公斷案,怕不是要得罪人。”
陳秉正慢悠悠地說道:“隻當我不合時宜吧。”
他将臉扭向一邊,顯然不欲多談,林家父女便不再說話了。車轉了個彎,不知道是不是壓到了小石子,猛然晃了一下。林東華憋不住咳嗽起來,帶血的飛沫便濺到了陳秉正的鬥篷下擺上。
林鳳君在微光下看得真切,慌忙用帕子去擦,“實在對不住,陳大人,我……我給你擦幹淨。”
他搖頭道:“不必了。”
她弓着背隻顧着擦拭,車身一晃,頭險些磕在他膝蓋上,心裡更慌了,“我……您摘下來給我去洗,我……”
“說了不必。”
車夫提醒道:“前面就是你們的客棧了。”
馬車緩慢地在街邊停了下來,林鳳君扶着父親下車。她向着車内福了一福,馬車啟動走了十來步,随即又停了。
車夫跳下來,手裡拿着黑色的一團什麼東西往她手裡遞。她愣了一下,才發覺是那條鬥篷:“對,我趕快洗了送還,大人住在什麼地方?”
車夫将鬥篷一塞,搖頭道:“大人說,這鬥篷就賞給你了。你年紀輕輕的,拿着換點錢,以後改邪歸正,好好走正道要緊。”
林鳳君愕然地瞪着他,還沒解釋,車夫連車帶人一起走得遠了。她看着空無一人的街角,肩膀無力地垂下來,手揉着那件黑色鬥篷:“還是皮子的呢,當真軟和,好東西。”
她趕緊給父親披在身上。大概是陳秉正個子很高,鬥篷拖着地,她往上提了提:“那個地煞……陳大人,也忒瞧不起人了,他是嫌棄弄髒了,所以才不要的嗎?”
林東華望着車離開的方向歎了口氣:“大概是吧。不過,他規勸咱們走正道,有點意思。”
“咱們哪裡不走正道了,一沒偷二沒搶。誰像他家裡有錢,自己又當官,看誰都像賊人。”林鳳君扶着他進門,忍不住抱怨了兩句。“真那麼講究的話,咱們倆大活人也上過他的馬車,有本事連馬車也不要了。”
四條街以外,陳秉正在車裡冷不丁打了個噴嚏。他閑閑地跟車夫說了一句:“老吳,你給我駕車也快三年了吧。”
“差不多,那年您中了新科進士,就連人帶車雇了我。”
“你下個月就不必來了。”
他掏出銀子遞過去,老吳吓了一跳,“大人,是我哪裡不對,馬養的不好?”
“都很好。”陳秉正将一錠銀子放在他手上。老吳又驚又怕,手都抖了,“我服侍的有什麼不妥,您隻管說,我改。”
“沒有不妥。隻是以後估計用不着了。”他苦笑了一下,随後恢複了平靜,“送我去碼頭吧。”
這漫長的一天終于過去,累得實在狠了,她打了些熱水,服侍父親洗漱完畢,見他沒有大礙才放了心,自己胡亂擦了兩把臉,倒頭便睡。
半夢半醒之間,她又聽見何懷遠的聲音叫:“鳳君妹妹,東四牌樓有煙花,我帶你去看。”
她仿佛置身于擠擠攘攘的人群裡,四處尋覓,兜兜轉轉怎麼也尋不到他。煙花已經放起來了,漫天都是五彩的亮光,周圍一片嘈雜的驚歎聲和笑聲。她急得跺腳,想喊也喊不出聲,隻覺得喘不上氣,五髒六腑一起疼起來。
她在驚恐中睜開眼睛,房間裡一片黑暗。耳畔父親的呼吸聲很均勻,然而她知道他也沒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