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言語間有些得意,畢竟做了這麼久镖戶,父親總是講究動口不動手,正經出手的機會不多,隻可惜陳秉正沒有親眼看見她擒賊的英姿,無法在他面前大肆吹噓。
陳秉正伸手擦擦臉,“倒不像是仇家追殺。剛才……那姑娘拿着帕子就能勒死我,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林鳳君坐下來,腳下剛好有個遺落的銅錢,她撿起來收入囊中,“也說不準是花大錢請了殺手,殺手又花錢請了别人,一層一層克扣下來,找了兩個新入行的。”
“這……”
“這些做仙人跳的姑娘,多半都是家世可憐,被人逼着上了邪路。”
陳秉正默然聽着,過了一會才道:“其實我倒一點不恨她。剛才……我十分愉悅,就死在那一刻,也是心甘情願的。”
她陡然想起男人說的什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冷笑道:“那倒是,本來她盯得是隔壁的客商,你非要加錢把人搶過來,多虧我拳腳功夫不俗,不然你就算不死,也要被那個莽夫打得滿臉花,如今還追念起來了。”
她這話雖尖刻但有理,陳秉正不做聲了。她放軟了口氣:“主家,我總不能白白出手,芸香唱了曲子,得了一兩銀子,我好歹救了您一條命,怎麼也要有些打賞。”
“那你開個價。”
她想了想,“也算一兩吧,童叟無欺。”
“一兩銀子……也好。”
她随後将那根燒火棍子拿出來,刷刷在紙上畫着,“洗衣裳三百文,唱曲子一兩,破仙人跳一兩,加路上的大餅,一共……二兩四錢。”
陳秉正看她在紙上畫了一個方方的搓衣闆,一把月琴,一隻燕子,一個圓圈,畫得形神兼備一目了然,不由得笑了,伸出手指點着燕子問,“這是什麼?”
“江湖八門,仙人跳算是燕門,專門用好看的女人誘人下套的。對了,不光是女人,也有男人。”
他似笑非笑,“你倒是很清楚。”
“我們是走江湖的,總得懂一些偏門邪術,好不被人坑了去。镖師更不許路上賭錢找女人,往往壞事就在這上頭。”她給陳秉正的手指上塗黑了,重重地按下去,然後将紙和前一天的摞起來,面露得色,“今天是個好日子,你沒死,我也掙到錢了。”
陳秉正無奈地說道:“林姑娘,你可真是愛錢。”
她不以為忤:“陳大人,你不愛嗎?”
“讀書人講究富貴不能淫,錢财身外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陳大人,那是因為你生在富貴人家,從小不為錢财發愁,自有别人替你操心。就說這句死不帶去,可你怎麼知道棺材、裝裹的花費。”
陳秉正苦笑道:“我自然知道,柴房裡的東西是我一手置辦的,并不便宜。”
她頓了頓,“辦白事可遠不止那些。知道雇和尚道士念經發送多少錢嗎?知道雇人停靈下葬多少錢嗎?知道在廟裡供奉靈位多少錢嗎?這些都得仰仗活人來做。”
她眼圈忽然紅了,咬着牙站起身來說道:“陳大人,若不是為了掙這幾吊錢,我們父女倆也不必行走江湖風餐露宿,還要被你呼來喝去,說這些風涼話。我也盼着早日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濟州,痛快銷賬,從此各走各路。”
林鳳君說完了,隻覺得胸中一陣暢快,過了一陣才暗暗懊悔說話冒撞。她将凳子拼在一塊坐了,吹熄了油燈:“今晚我值夜,明天趕路。您早些睡吧。”
她在黑暗裡幽幽歎了口氣。忽然聽見陳秉正的聲音說道:“林姑娘。”
“嗯?”
“今晚……是我自作主張,叫人唱曲,實在不妥。多謝你仗義相救。”
林鳳君簡直不相信是他說的,自己琢磨了一會才回答,“不必謝我。剛才你不是說過嗎,得人錢财,忠人之事。”她停了一下,“我還順手掙了一兩銀子。”
他又沉默了一會,“不過……夥計進門給我酙了一盞茶,裡面下了催情的藥吧,吃完渾身燥熱,神志模糊。”
“啊?”她蹭地坐了起來。
“這仙人跳夫妻和店裡人本就是一夥的,夥計從進門起就尋覓些嘴饞心急的肥羊,以便捕捉。不然那個男人破窗而入,動靜不小,為什麼沒有夥計過來查看。”
她琢磨着,漸漸回過味來了:“原來如此。”
“至于夥計為什麼以為我是登徒子……”
“什麼?”
“就是好色之徒。必是聽了你編的故事,說我招惹了大戶人家的姬妾……”他咳了一聲,“你跟鄭大人說自己是行走江湖慣了的,我看也不盡然,這些渾話說出去就讓夥計記住了。”
她渾身雞皮疙瘩直往上竄,隻是嘴硬,“終日打雁也能被雁啄了眼,老江湖也會上當。”
“那是自然。隻不過……”他拖了個長音,“不能讨賞的時候說得驚天動地,論過的時候就不認了吧。”
她站起來焦躁地轉了兩圈,“也對,要不……我把那一兩銀子退給你。”
“那倒不必。多做些事抵回來也就算了。”陳秉正的聲音裡帶了似有若無的笑意:“幫我洗臉梳頭,橫豎以後我也不敢找别人代勞了。你好歹還不想我死。”
“怎麼抵?”
“一回抵五十文,想不想掙?”
“想。”她忽然又想起他吼過她,“還是算了。這幾天我瞧出來了。您是愛美好潔的人,原本瞧不上我。洗衣裳這樣的粗活也罷了。”
“我是主家,我說了算。”陳秉正的聲音很笃定,“明天起你來試試,帕子香胰要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