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你把景元引過來的。”郁沐的怨念化為實質,在刃頭頂盤旋。
那天晚上景元能那麼快趕來,郁沐隻當是深夜還在伏案工作的将軍在神策府離得近,現在看來,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這似乎也說明,他确實低估了雲上五骁之間莫名其妙的關系,比如,他們似乎是連在一起的,當郁沐在某處找到一個的時候,大概率,他就會很快發現其他幾個。
刃:“怎麼了?”
郁沐心裡苦澀:“沒什麼。”
他總不能說自己被迫挨了鏡流一劍,又被景元擺了一道,到現在才剛研究出特效陣痛散的配方把謊圓上吧。
氣氛一時靜默,受限于魔陰身,刃在不犯病的時候通常沉默寡言,郁沐給對方進行了簡短的檢查,宣告今日看診結束。
由于刃的衣服碎了,光天化日又不好讓對方赤着上身出去,郁沐左思右想,給對方拿了一件自己沒拆封的制服。
“三百巡镝,下次連醫藥費一起結清。”
刃點頭,拆開,套上,胸前的扣子繃掉了一顆,飛了好遠。
扣子撞在門闆上,滾了一圈,落在了郁沐腳邊。
郁沐:“……”
感覺有被冒犯到。
刃木讷地環顧一圈,視線落在某個方向,郁沐循着看去,發現是擺在矮櫃上的木質龍尊雕像。
回家後,他給雕像塗上了一層彩漆,色澤清透,栩栩如生。
刃的脊背倏然僵直。
郁沐撿起紐扣,斂起目光中的情緒。
刃的呼吸變重了幾分,握着支離的手一緊,仿佛情不自禁地追尋什麼,向前緩步,卻被郁沐叫住。
“門在那邊。”
醫生的聲音冷冽、平靜,堪比梵音。
“……”
刃閉上眼睛,壓住心底即将從茫茫霧霭中浮現出的情緒,過了很久,他才朝門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即将觸碰門闆的刹那,裡屋突然傳來一道翻騰的水聲。
刃瞬間轉身,手按在了支離的劍柄上,卻一個重重的力道壓下,手背被溫涼的掌心蓋住。
一雙淺褐色的瞳孔映入視野,澄明如鏡,刃能看清那眼中倒映着的、草木皆兵的自己。
因為離得近,對方身上藥物的苦澀味道絲縷飄來,隔絕了刃的感官。
“隻是家裡養的鯉魚在甩尾巴,不要緊張。”郁沐說。
刃的視線從郁沐臉上挪開,投向遠處那扇高大的門闆。
他未曾放松片刻。
感受着掌心下不斷變強的反抗力道,郁沐垂下視線,出聲安撫:“這裡沒有危險,來時你也确認過吧?”
刃的臉上閃過刹那迷茫,他似乎在猶豫,幾個呼吸之後,沒能再聽見聲音,他松開了支離。
“我相信你。”刃說。
“那真是感激不盡。”
郁沐打開門,将刃推出去,倚在門框上,笑着朝對方擺手。
“如果下次生病了記得還來找我,隻是不要走房頂,修理費很貴的。”
刃适應了一下手上纏的繃帶和身上明顯小幾碼以至于很勒人的制服,點了點頭,腳步自動牽引他走出門去。
大門合上的刹那,他的頭突然痛了起來,一些記憶的片段湧現,令他困惑迷茫。
——
自己應該是死了,刃想。
他隻能見一片殷紅,嘴裡腥甜,四肢綿軟,戰場中漂浮着灰燼燃燒後的氣味,如此鹹澀,刺鼻。意識迷茫,思維斷裂,身體重新拼接的細微聲響卻震耳欲聾。
體内的怪物生出無盡的血肉,填補這具空洞軀殼,無論幾度,他還是無法死去。
有什麼東西在靠近,步伐并不輕盈,但堅定,有力,聲音越來越近,到最後,一道影子投了下來,覆蓋住他的眼皮。
世界驟然昏暗。
那東西身上有一種氣味,獨特又罕見、宛如滴着露水的新枝開蕊時的味道,刃從來沒在此處聞到過。
那東西跪了下來,刃知道。
手掌先觸碰到一截柔軟的絹布,絲滑如水,大概是衣擺,用獨特的細線繡着紋路。而後,膝蓋抵着他的側腰,那東西在地上放下了什麼,發出咚的一聲響。
一根手指探到刃的鼻尖,懸停了三四秒。
那種奇異的味道更濃郁了。
“已經沒有呼吸了。”
那東西說話了,是人。
那人的聲音聽上去相當年輕,聲線平直、冷淡,個别字的語調聽起來有些奇怪,就像是沒怎麼說過話。
血肉被填滿,刃感受到軀幹在連接,愈合的進度似乎并不遵循生物生長的邏輯。
在說完話後,那人将手收了回去。
正當刃以為對方要離開時,那人再度伸手,解開了他的外套,一下一下摸索起來。
先是頸側,心髒,然後肋骨、腹部、大腿,像是在确認什麼。
最後,他捏住了刃的手。
“可惜。”
簡短的兩個字,不夾雜任何情緒,隻是闡述事實,冷酷到無以複加。
他放開了刃的手,跪坐在原地,緘默地垂下視線。
不知怎的,自從對方來到他身邊,世界的一切都沉寂了。
刃能清晰地聞到味道,感知身體愈合的每一絲細節,而劍刃反複刺穿身體的聲音消失殆盡,支離落在遠處,那猩紅的、含着霜意的眼睛也不再投望過來,一切都無比平靜。
可隐隐的,刃感知到,這死寂不對勁。
仿佛此處有龐然大物潛藏陰影,鎮壓了一切不懷好意的觊觎和試探。
可逐漸,凝聚在他身上的視線變得沉重、壓迫,令人窒息。
他試圖擡起手,卻無能為力。
漫長的、仿佛永遠到不了盡頭的寂靜後,那人突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