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不清的記憶中,一個滄桑的聲音在他腦海中反複回放。
「師兄,你不過是靠攫取他人成果活着的無能者,那些兄弟,那些病人,那些視你為救命稻草的人,包括我,無一不是你向上攀爬的消耗品。」
「你得到的越多,野心越大,就越有無數人為你犧牲。」
「我要停止研究,我不會再受你操控了。」
是誰,是誰在說話?
翔橫猛地抓緊扶手,用力之大,使他手背爆出道道青筋,整個人不住地顫動。
他像是病了,胸腔鼓動,發出赫赫的悶響。
郁沐手腕一震,緊扣的繩結便掉落在地,他垂着眼,細細撫平皮膚上的勒痕。
“盜竊他人心血,僞裝成自己所得,踩着别人的脊梁向上,攥緊非屬自己的成就不放,庸碌昏聩,無能至此。”
“想知道‘充盈極樂散’的三味主藥是什麼嗎?我可以告訴你。”
郁沐站起身來,身軀單薄,俯視着什麼人時,與生俱來的壓迫感沉重如山。他一步一步,走到翔橫面前,俯身,在對方耳邊低聲道。
“令使殘軀,持明骨髓,以及。”
“建木之血。”
翔橫倏地瞪大雙眼,被突如其來的洶湧情緒沖擊思緒,萬般繁雜的念頭一齊湧了出來。
他呼吸困難,嘴裡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郁沐反問。
“那是慈懷藥王的垂迹,怎能入藥……不可能!”翔橫歇斯底裡地抖動着。
郁沐連忙往後退了幾步,“你看,這就是你和绯權的區别。”
“他都敢鐵鍋炖祖宗,你卻在這裡連說三個不可能。”
“閉嘴!别提那個瘋子!”翔橫怒喝一聲,無力的手向外橫掃,打翻了茶盞,随即躬身開始咳嗽。
血一點點落到木地闆上,彙成了一灘。
“别動氣,你這個年紀,氣急了可是會堕入魔陰的。”郁沐道。
翔橫沒聽見對方的話,他隻覺血液奔湧,往頭顱彙集,體内有什麼在撕扯,掙紮着想要生長出來,可另一方面,他又覺自己五感靈敏,思維活躍,模糊的記憶如雪片飛來。
一會是病患聲淚俱下的懇求,一會是绯權失望嚴厲的指責,一會是師長前輩期許的贊歎。
忽然間,翔橫捂住自己的臉,指縫中,一截銀杏葉長了出來。
“我……”他的聲線開始扭曲,隐隐地,他察覺到了自身異狀的來由。
是魔陰身。
“怎麼可能,慈懷藥王,我……”他癫狂地跪在地上,忽地想起什麼,掙紮着去抓擱在桌子上的包。
那是郁沐的包,包裡存放着郁沐帶來的、绯權的手稿。
他急切地翻着绯權的手稿,一頁一頁,十頁十頁,形同瘋子,嘴裡念念有詞。
終于在他快要把手稿撕成碎片的時候,他找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一頁——是一段字迹工整的藥理解析。
“想要了解魔陰身的起始,應将目光投向更遠的時間,自藥王在寰宇間垂迹施救,抵卻病厄,血肉造物的長生便有了全新的解析……
若長生的細胞能夠在特化與幹細胞之間轉化,則說明此種失序,隻能借由藥王的神力才能實現……
龍祖的轉化尤為玄妙,或許這也正是殘方中不可或缺的一味藥應是持明骨髓的原因,這與孽物的原理實在相像……”
大段大段文字向下排布,嚴謹而艱澀的藥理考據占據了大量篇幅。
“如此便可知,那最後一味藥……”
文字斷在了這裡。
他急切地翻到下一頁,看見了一行字。
“如果你翻到了這一頁,就說明師兄,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什麼意思?
翔橫匍匐在地上,他已經無法說話了,不知為何,他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隻能緊緊攥着那頁紙,在紙面上留下肮髒的血痕。
視線角落出現了一個鞋尖,郁沐的聲音從頭頂落下:“他是說,你依舊不上進。”
明明他已經把藥理分析說的清楚了,你卻還是看不明白。
讀懂了言外之意,翔橫忽然直起了身。
他的眼框冒出了一截幹枯的枝幹,緩慢地生長出幹癟的、不成形的銀杏葉,眼球和葉片融合在一起,他直直地盯着郁沐,看起來相當駭人。
“你……我為什麼……我不該堕入魔陰。”
“一定是你!”他用盡全力去抓郁沐的衣擺,枯槁般的手指緊攥着郁沐的衣角,此刻,他形同瘋狂的孽獸。
“一定是你,使了奸計!”
郁沐歪了歪頭,片刻後回答:“不是。”
他拽開衣擺,拂去翔橫的觸碰,低頭道:“雖說藥王垂迹,建木生發,仙舟人始得無量壽數,魔陰牽纏,諸苦遍曆……但此事與我無關。
隻不過是你試驗在那些無辜平民身上的‘充盈極樂散’,誘發了你的魔陰身,就像當晚你挑準了時間激化病人,指使他們傷害雲騎那般。”
翔橫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嗡動嘴唇。
“不可能……”
“想知道這藥來自哪嗎?”郁沐瞥他一眼,用腳尖踢了踢先前被翔橫掃落在地上的茶杯。
翔橫臉上絕望的神情凝住了,許久之後,他嘴唇牽扯,似是苦笑,又像是被抽空了最後一絲力氣。
他操縱過諸多人的生命,如今,竟也輪到他成了棋子。
這是報應嗎?
已無力再思考其他,他喃喃道:
“為什麼,你不會堕入魔陰……”
郁沐沒說話。
“求你了,告訴我……你明明也喝了……”翔橫的臉上逐漸長出了遮面的枝葉,他後背生出斷枝,不可逆地向孽物轉化。
還是個醜陋但強大的孽物。
郁沐斂着眸子,将翔橫的變化收入眼底,這一刻,他眼底情緒十足悲憫,又帶着神的傲慢,矛盾至極。
最終,他開口了:
“我已經說過答案了,庸人。”
——
“該死的郁沐,别讓我抓到他丁點把柄,否則我要他好看!”
捧着滿滿新茶水的竹輝啐了一聲,往裡間那屋走。
他氣得直哼哼,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絲毫沒注意到走廊上一個藥王秘傳都沒有。
靠近門口,聽見裡屋有動靜,竹輝伸手準備敲門,思考片刻,又猶豫了。
臨走之前,他聽見翔橫大人說自己要和郁沐單獨交流,不許外人進來,可這茶水又是翔橫吩咐去取的,這如何是好?
左思右想,翔橫決定先偷看一眼,反正翔橫忙着和郁沐說話,絕對不會察覺到。
他放下茶壺,貼近門縫,好在這棟閣樓年久失修,縫隙很大,足夠他看清裡面。
視線有點模糊,屋内光線黯淡,待他調整視角後,率先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翔橫。
竹輝蹙起眉,額頭抵死在門框上,隻見收窄的視野裡,郁沐站在翔橫面前,正垂眸望着對方。
光影昏暗,将他面部的線條全部融化在朦胧中,看不真切,瘦削卻挺拔的身體保持居高臨下的姿勢,令竹輝心裡隐隐有些發毛。
他啧了一聲,将右眼貼近,試圖看得更清楚一點,卻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人群騷動。
“煩死了,外面的人在搞什麼!”
他蹑手蹑腳離開門邊,痛罵一聲,疾步穿過走廊,想看看外間到底在做什麼,豈料手還沒碰上門闩,面前門闆呼一下飛了起來。
竹輝躲閃不及,直接被壓在底下。
剛踹完門的雲騎收回腿,看見地上躺着個人,吓得尖叫一聲,慢半拍道:
“這裡是雲騎,緊急排查,有人舉報你們……天啊這位先生對不起!不小心踹到你了。”
竹輝眯着眼,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闆,對方手裡雪亮的陣刀,以及背後烏泱泱的銀铠雲騎。
在奮起反抗還是徹底裝暈之間糾結的竹輝:“……”
算了,裝暈吧
就是這雲騎還會道歉,人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