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拍攝後,林南如約地請整個拍攝團隊去吃雲華寺裡最出名的雲華茶室。
茶室坐落在寺廟後山的半山腰處。起先不過是一處靜谧的小禅院,時常為到後山遊覽的香客們提供暫時休憩的茶水點心。後來時間一長,幹脆就放了塊新牌匾,題上“雲華茶室”的名号,又和現代商業開發相結合,逐漸成為在整個北城區都小有名氣的下午茶好去處。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進院門,卻發現露天散客區坐無虛席。好在林南已經提前電話預訂了一處典雅中式唐風包廂。古色古香的雕花紅木案幾如宮廷宴會般整齊排列,首賓主座迎面對着的那扇偌大的唐風彩繪拉門被兩位服務生緩緩朝兩邊拉開,露出門外雲霧缭繞山林的中式詩意風景,淡雲濃霧之中紅楓金葉的山林送來陣陣秋意涼風。
“林南小姐,這就是您預訂的‘水雲渡’,請問現在就按照您之前的吩咐上餐嗎?”那位為他們引路的女服務生微微躬身,禮貌詢問林南的下一道指示。
“嗯。”林南點頭,“麻煩現在上吧,謝謝。”
“好的。”服務生退出去,禮貌地關上了包廂的門。
“顧知北,來這邊來這邊~”已經換回私服的孫純熙挑了個最靠唐風拉門的案幾,朝着林南旁邊剛換好衣服進來的顧知北歡快招手。
顧知北正要邁開步子往那邊走,卻被林南暗暗拉住衣袖。
“怎麼了?”顧知北不解。
林南的笑容似乎有些許不懷好意,小手不安分地拍上顧知北的肩膀,“為您精心安排了專人專座,還是跟我去旁邊小隔間看更好的風景吧。”
“啊?……”顧知北微皺眉瞅着林南,默默抱住了自己的身體,“我隻賣藝,不賣身的。”
“想什麼呢!”林南不客氣地拍她後背。
“斯密嘛賽。”顧知北雙手合十,微微鞠躬緻歉。
可惜林南并不想跟她磨磨叽叽,一把揪住她後頸的衣領,帶着她往旁邊那扇唐風單拉門走,“我又不像江栩然那麼眼瞎,我能看上你?而且你有沒有搞錯啊,哪次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是我吃虧?”
對于林南的前一個提問,顧知北本來還想反駁。但當她聽到後一句話時,隻想抱緊林南大腿,喊出那句人間至理名言——“富婆,餓餓,飯飯”。不過,好在她腦子裡最後的那絲理智和顧大佬曾經“面子千斤重”的豪言成功阻止了這次丢臉丢到太平洋的行動。
當林南關上那扇唐風單拉門的時候,原本嘈雜的交談聲忽然消失,隻剩下一片帶着佛家丹爐薰香的祥和甯靜。顧知北原本總有些隐隐不安的心,此刻像是被木質薰香的氣息感染,漸漸平穩沉寂。
“等你很久了,小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瞬間吸引顧知北的目光。
她看見在那扇同樣敞開的彩繪木門旁,一位身着灰色長衫、頸挂木佛珠的老僧人靜靜盤坐在那團竹編團蒲上。而他面前的黃梨木矮對面隻有一個虛位以待的竹編團蒲。
“額……”顧知北側頭看了下林南的臉色。
“看我幹嘛?人家大師叫的明明是你。”林南說着,又偷偷瞥了眼老僧人,确定對方沒有看自己,才又俯身到顧知北耳邊低語,“這可是雲華寺的住持,最德高望重的高僧,在全國佛教協會裡也是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比江栩然她媽媽找的那位被外界吹捧上天的雲遊僧人不知道要強上多少倍,所以機不可失啊,顧知北。”
然後,林南把顧知北輕輕往老僧人那邊推了一下。
“那我就先出去啦,勞煩大師您幫她指點指點迷津。”林南說完便轉身離去,還恭敬又小心地帶上了門。
顧知北沒能攔下林南,也不敢駁了老僧人的面子,挪着小碎步往那塊空團蒲走去。
“不必緊張,我與你爺爺原是至交。”
老僧人和藹笑道,一邊側身去提身旁那壺烹在紅泥小火爐上的茶壺給她斟熱茶,一邊語調緩慢地給她講述陳年往事。
“記得你小時候剛滿月不久,你爺爺便如獲至寶地抱着你來廟裡找我,讓我給你起名字。當時我推說不妥當,無奈拗不過他的倔脾氣,恰逢當時有位道教友人前來探望,便給你取了莊子《知北遊》之意,賜名‘知北’,願你此生明辨世間是非道理,堪任大才。”
“……”顧知北挪動的碎步突然停住,低頭沉默不語。
八年前的那件事之前,她一直是爺爺最喜歡最驕傲的孫女。無論去到什麼樣的場合,爺爺哪怕不帶哥哥們,都要帶上他最寵愛的小孫女。
人前人後,明裡暗裡,她都知道爺爺對她寄予了極高的厚望,不僅僅是因為她天生麗質,也不僅僅是因為她聰明過人。爺爺從不掩飾或是隐藏對她發自心底的喜歡與寵溺,就連她偶爾犯錯要按家法打闆子的時候,爺爺都會偷偷對她下輕手,而且剛打完的下一秒就會把她抱起來哄。
但即便明知道被寄予厚望,她還是讓爺爺經曆了深深的失望。那天夜幕深沉,窗外下着淅瀝小雨,伴着初冬呼嘯的北風,爺爺高揚起木闆戒尺,狠狠落在她雙手手心處,每一下都讓她覺得鑽心的疼痛感。與以前同樣的闆子數,那次卻讓她白嫩的手心皮開肉綻,手裡滲出的血順着小臂流下,最後滴落到大理石地闆上。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把顧家的顔面至于何地!”爺爺撕心裂肺地吼叫,至今都刺耳地回響在她的耳畔。
因為這幾句話,15歲的顧知北陷入了被自我和外界互相拉扯的深淵,差一點就被深深地埋葬在裡面。如果她八年前沒有選擇出國,沒有選擇逃避那段混亂不堪的現實,那麼現在剩下的可能就隻是一副名為顧知北的行屍走肉。
自那以後,因為某些原因偶爾不得不回國的她卻再也沒有見過爺爺如從前般的笑臉。盡管歲月沖淡了那段被釘上恥辱柱的曆史,爺爺後來也似乎想跟她主動示好,緩和關系,但無論她再怎麼笑,也終究不是曾經天真無邪的顧知北了。
無情的世俗奪去了她的天真,生活泯滅了她最後的無邪。
“可惜,我白費了您們的苦心。”顧知北像是卸下了某副重擔,輕松又坦然地坐到老僧人對面的團蒲上,“我隻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被大道理束縛,徒然困居其中,卻并不能參透一二。”
老僧人隻是笑着把那杯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是不能參透,還是不想參透,對于此,我想小友心裡很清楚。”
顧知北無言,伸出左手去拿那杯茶,袖口微微露出那串黑木佛珠。
她吹了吹熱茶,為示禮貌地淺淺抿了一口,然後放回原處,擡頭對老僧人說:“那不如大師幫我指點一二?”
“樂意之至。”老僧人說着把自己手中那串盤撥的木佛珠串放到桌案上,指着它問顧知北,“敢問小友可知此為何物?”
“佛珠手串。”顧知北回答。
“那它同小友手上那串有何不同?”老僧人不緊不慢地追問。
“诶……”顧知北微驚,低頭看自己的左手,發現黑木佛珠有一部分微微露在袖口外,于是扯住袖子重新遮擋好,然後回答他,“材質不同吧……我這個是黑木的,大師您手上那個好像是小紫檀……”
老僧人卻搖頭,“非也。”
“诶?”顧知北莫名有些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