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望舒聽到這話時猛地擡頭,驚訝地看着他。
這麼多年來,男子進取功名利祿,女子與此似乎毫無關系。那些詩書禮易好像隻有男子讀了才有意義,女子讀了無用一樣。
大家似乎習以為常,幾乎快要忘記,這本來就是毫無道理的。
眼前這人就這麼否定了千年來的理所應當,還這麼坦坦蕩蕩的說出了口,這出乎她的意料。
她本已經做好被勸說回去的準備了,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之後,她每天都會來聽學。她發現有的學生在若竹先生說完那番話之後憤憤出走,新的面孔又将空位補全。
餘望舒的一手行楷看得龐若竹拍案叫絕,她對詩詞歌賦的敏感度更是遠遠超乎想象。為某一個題目辯論的時候,龐若竹也總是笑着敗下陣來。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若竹先生總是對她說,“多聽多學多思,你日後的造詣定在我之上!”
“先生,您為何屈居于此?”餘望舒也總是詢問她的老師。
“因為我倔,不肯為五鬥米折腰。”他總是那麼雲淡風輕。
好像在這幾年的貶谪,颠沛流離的生活中,他隻是一個旁觀者。
但他會在說完這句後語重心長道:“骨可斷,血可流,脊梁不能彎!”
可他又會說:“也不要像我這樣,太狼狽了……”
多矛盾啊,多無奈啊,多可笑啊。
那笑一笑算了,龐若竹安慰自己道,我窗前還有未開的栀子花呢!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君王派來接親的八擡大轎會徑直來到竹舍外,塵土飛揚。
昏君荒唐,竟荒唐至此。
“餘氏女,賢良淑德,才思敏捷,特此召入宮中,封為淑妃!”
來禀報的人不屑地瞥了一眼龐若竹,轉向拿着書的餘望舒道:“還請淑妃娘娘上轎,莫要與閑雜人等多言,耽誤了良辰。”
“我是餘望舒,不要喊我淑妃娘娘。”
餘望舒合上書,沒有看禀報的人。她轉向龐若竹,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先生,這卷書,我怕是讀不完了。”
她鎮定地把書遞給龐若竹,繼續說道:“那就由先生替我記着,我下次,一定讀完。”
轎子吹吹打打地遠去了,窗前的栀子被踏倒了一大片。
原本在屋檐下為餘望舒準備茶糕的趙雪英望着這一幕,搖着頭歎息道:“世道不明,世道不明啊!”
“娘…我真沒用。”
望着一下子憔悴了下來的兒子,趙雪英把他攬入懷中。
她年紀已經大了,佝偻的身軀抱不住曾經喜歡撒嬌的孩子,臉上的皺紋像樹皮一樣交錯滄桑。
另外兩個孩子接連死去,丈夫失蹤後她被家族排擠,歲月鑿在她身上的痕迹比前幾十年要多得多。
“娘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娘就隻能抱抱你了。”
她滿腔心酸,拍了拍龐若竹的背。
忘憂十九年九月,趙雪英病逝,出殡那天,扶桑下起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大雪。
那是一場淹沒他一生的大雪。
龐若竹扶着母親的棺木,聽着唢呐吹過歡喜,時隔兩個月,又奏起了哀樂。
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他全身。
他需要有個人給自己一個擁抱,于是他伸手抱了抱自己。
忘憂二十年初,賜婚還都城,拒。
扶光二年,官複還都城。
同年年底,故人自缢。
扶光五年,外敵入侵,受命守都。
扶光六年,外敵勢如破竹。
同年十一月,祥瑞國亡,墜卒。
至此,世間無若竹,亦無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