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會這樣覺得?是知道什麼事嗎?”
“不知道,猜的,直覺。”
年老的警官沉默許久,目光有意無意地鎖在她身上,默默打量了一會兒,“一點都不知道嗎?”
夏灼微微蹙眉,“她從來不逃課,但昨晚的晚自習她提前離開了,去了花萊書屋,我下課回家的時候正好撞見她從書店出來,我媽媽說她在那邊哭,我感覺她神色也不太好,所以半夜睡不安穩,就和班主任打了電話。”
程老師托宿管阿姨去宿舍看的時候,白真真已經不在了,起初宿舍其他人還期期艾艾地試圖隐瞞,後來看實在瞞不住才坦白,白真真昨晚壓根兒沒回去。
程老師打了她家裡的電話,響到挂斷都沒人接。
一直沒人接通。
二中很少有家長會,白真真雖然脾氣差得要死,但很少違反校規校紀,所以也沒有被請過家長。程振國作為新班主任,甚至對這個學生毫無了解,她去翻了檔案,發現她的監護人竟然是才大她四歲姐姐。
早自習下課的時候,崇德樓和明善樓之間的黃線已經撤去,警察暫時離開了學校。據說白真真的姐姐終于來了,臉色蒼白,一直在哭。
上午已經進行了一輪問詢,下午換了一批繼續問。
但依舊一無所獲。
夏灼回家的時候,下午見過的那兩個警察就坐在書架之間的休息椅上。
花萊手裡抱着一個掉了漆的瓷盆,一隻手在和餡料,有一搭沒一搭地把手插進餡料裡,用力抓緊,讓餡料從指縫間擠走,然後重複。
她眼睛半閉着,目光顯得有些許呆滞,那雙瞳孔裡泛着微微的灰白色。她視力越來越不好了,前幾年還模糊地能看見東西,如今隻能看見一團虛影。
認識她的人都說,她這兩年衰老得特别快。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支撐着這家書店。
三餐也依舊可以照應。
老周凝視她好幾眼,突然頓了頓筆,詢問道:“我們可以四處看看嗎?”
“您請便。”
兩個便衣。
那個稍稍年長些的警官姓周,單名一個飛字,身材魁梧,肌肉緊實,方臉闊下巴,眼神淩厲異常,就是眉頭似乎常年皺着,皮膚褶皺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面無表情的時候也顯得苦大仇深得。
另一位年輕的警官姓聞人,是個很罕見的姓,叫聞人笙,個子比周警官要高一點,肩背挺拔,五官清朗,隻是眉目顯得陰沉,丹鳳眼,眼睛狹長,眼尾斜斜地挑上鬓角。戴着一頂帽子,隐約能看見幾縷紅毛露出來,眼角到下巴的位置,有一道極細的疤紋,像一條漁網線,不仔細看看不出來,但若是觀察到,會莫名被那道疤痕吸引,思索到底是被怎樣的東西傷到會落下那樣的詭異的傷痕。
他不怎麼講話,隻是拿筆記本仔細地記錄下每一個關鍵詞,間或打量一下四周,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夏灼回來的時候,他目光在夏灼身上停留片刻,不過很快挪開了。
夏灼注意到他手裡的本子一角印着:特殊調查科。
她沒有進屋,轉身坐在了門口的矮凳上。
她像一個悲憫的神祗,安靜地坐在神位之上,不動聲色地俯瞰蒼生。
如果這樣遇見,很少有人會把她和代表死亡、殺戮、厄運的死神聯系起來。
花萊說了句“您請便”後就退開了,書屋沒有監控,門口的監控隻能隔着半邊門看到室内一小部分,警察上午就已經拷貝走了,沒什麼收獲。
周警官帶着聞人笙去了書架,兩個人仔細地用目光逡巡着。夏灼就坐在那裡,書包抱在懷裡,目光眺望着寬闊的馬路,水泥地面粉化了不少,顯得坑坑窪窪的,昨夜的雨水甚至還蓄積在裡面。青蛙從草叢裡探出頭來,迷茫地“呱”了一聲,它的世界裡,或許有青草,有雨水,還有食物,但沒有人類關心的東西。
或許在人類眼裡,青蛙是一種愚昧無知的生物,生存的意義僅僅是維持生物多樣性。
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人類和青蛙沒有什麼分别。
她思維渙散着,漫無目的地在思考。
等着兩位警官從她家裡離開。
陰雨天讓人深沉,就連神也難免憂愁。
夏灼忽然好笑地彎了彎唇角。
她這種東西,竟然也會被稱之為神。
神的存在是一場編織的謊言,就像人類誤以為自己掌握了某些真理。
她太想回到神界了去和哥哥重逢了,但因為執念太深,又變成絕望,她絕望地發現,她回不去了。
盡管她守着花萊,至多三五年,她就可以獲得圓滿,但她總覺得,這件事最後終會功虧一篑,就像是以前做的每一次努力。
就像最後一次見哥哥,他悲哀地說:“命運是一種天定,誰也逃不脫,我們都在天道的制衡之下,除了接受,别無他法。”
夏灼隻是搖頭:“我不認命,我想要的,我一定會拿到,哪怕走到最後是絕路,我也要像誇父逐日一樣,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停下腳步。”
哥哥悲哀地看着她:“你太執拗了,會不得善終,我不希望你這樣。”
“我不後悔。”夏灼是這樣說的。
這不過是例行問話,白真真已經被安排進醫院了,沒有緻命傷,法醫驗定是高空墜落大腦損傷才導緻的昏迷,監控也拍到她一個人上樓的畫面,欄杆上的劃痕證實是失足。
人際關系排查後雖雜亂,但沒有需要特殊注意的點。
她最近心情不好,因為姐姐總是工作不回家,但這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式的日常,遠遠夠不上發生命案。
所有證據指向意外。
但誰都知道,這不可能是意外。
老周沿着書架仔仔細細地看,試圖從她的日常軌迹裡找到一點突破口,白真真并不是一個熱愛讀書的人,哪怕是漫畫書小黃書這種東西她都不看,她對文字有些超乎尋常的厭惡,任何密密麻麻的字都會讓她頭疼。為什麼最後出現的地方是書店呢?
調查結果顯示,案發前一切正常,白真真上了兩節晚自習,第三節晚自習的時候,她提前二十分鐘離開了教室,她手裡有學習委員的特批條,所以從校門正門出去的,跟門衛說自己要去花萊書屋拿資料,校門口的監控顯示她待了有三十二分鐘。
然後就回來了。
她離開的時候,尚且顯得從容,回來的時候,步伐卻匆匆忙忙,顯得有些着急慌亂。
這三十二分鐘發生了什麼?
她看到了什麼?或者想到了什麼?又或許遇到了什麼?
不知道,猜測一個人的心迹,就像猜測大海裡有多少粒沙一樣荒謬。
和花萊對話了近二十分鐘,一無所獲。這是個有嚴重眼疾的中年女人,身份顯示是四十八歲,但看起來比實際要老很多,不知道的會以為她是個年過花甲的老人。
她頭發呈不健康的黃白色,稀疏,用一根黑色發箍把發絲盡數攏在腦後,眼角的魚尾紋路勾勒出一張慈祥的面容,看起來很好說話。她身形極纖瘦,顯得腦袋很大,說話的時候胸口起伏着,仿佛喘不過氣似的,宛如一根皺巴巴缺水的巨型豆芽菜。
女人動作很緩慢,看起來身體很不好。
這和門衛的描述一緻。
夏灼目光一直落在外面的街道上,寬闊的柏油馬路,因為是郊外,所以行人寥寥,屋子裡很安靜,隻有兩位警官逡巡書架的腳步聲,還有翻書的聲音。
花萊一直在咳嗽,她終于回過神來,進屋去倒了水捧給花萊,花萊端水的時候,指尖微微顫抖着,夏灼握住她的手,輕聲問了句,“你有探知到嗎?”
整個江縣都是花萊的封地,這裡的一切都歸她管。
花萊“嗯”了聲,低頭抿了一口茶水,半睜開雙眼,輕聲道:“惡靈之噬,受契者獻祭,複仇相。”
大兇、大惡。
意味着,一個極端恐怖的惡魔出現在江縣了。
複仇的意思是,白真真用自己的死做交換,來報複某個人,或者某件事。
但顯然,沒有足夠的籌碼,是無法吸引到隐在深處的魔鬼的。
沒有極深極濃烈的仇恨,也無法召喚出可供交易的惡魔。
“花萊,你的時間快到了。”夏灼的目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擡手撫摸花萊的頭頂,突然像個長輩一樣,俯眼看她,“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花萊勉強擠出一個笑意:“謝謝您……殿下。”
夏灼看了她一眼,總覺得她的笑有些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