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卻勁厚,不知道來自人間還是鬼界,模模糊糊間,似乎還糾纏着什麼别的東西。
在那一瞬間,她聽到了許多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哭聲,笑聲,歎息聲……最終卻隻是安靜地從她身上流淌而過,和那一句“别回頭”一起,推了她一把。
别回頭。
不必再回頭。
這一生短暫,但因果已了。生死如葉落花凋零,再正常不過。
小姑娘無知無覺地淌下兩行清淚,人已經上了橋。
那小小一點背影,輕而易舉地就被大霧吞了去。
喬雲林看着那隻手,聽着那散盡了的話,忽然陷入一瞬間的愣神中。
似乎又進了誰的夢,或是上了誰的身……
他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四周盡是白茫茫的一片,風雪壓着幾棵嶙峋的枯樹。
這是一個冷透了的寒冬。
他孤身一人,跪在這漫天大雪下。
這回倒不是黑布了,而是一身寬大的白麻。
像是……喪服。
這層薄薄的布攔不住蝕骨的寒風,他渾身都又麻又疼,喘氣也粗重,燙得吓人。因為難受,他下意識想握拳,可用了力,指尖也隻是微微一顫,垂眼一瞧,那青青紫紫的東西,已經看不出是個活人的手了。
這是跪了多久,又是在給誰服喪……
喬雲林想站起來,可這具身體不知道抽什麼風,死活不肯,活像是要凍死在這冰天雪地裡為止。
掙紮了半天,無果。也沒其他法子了,隻能安靜陪他冰凍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積雪已經沒過了膝蓋,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總算有了點别的動靜。
那是沙沙的腳步聲,深深淺淺,踏雪而來。那聲音停在了他的身後。
喬雲林想轉身看清楚來人是誰,可這倔驢不讓,直直地挺着身闆,微微低着下巴,一點反應也沒有。
就好像他是知道來人是誰的,又或者那人來了很多次。
不論是那種情況,這具身體似乎是很抗拒那人的到來。
“你走吧。”身後的人開了口。
他的聲音聽起來滄桑,聲腔也慢,無奈中又帶這些其他滋味。看來來人應該是個年邁的老人。
還沒來得及細想,喬雲林就聽見這具身體耳聾似的,驢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三個字:
“還給我。”
因為凍得狠了,這三個字燒得嘶啞難聽,像是沾着血滾着肉,才從嗓子裡擠了出來。
可無論怎樣,這都是個少年的腔調。
也就是說,他上身的這人,隻是個半大的孩子?
也怪不得,因為年紀小,所以執拗。
跪在雪地裡不給就不起,這不就是小孩子最喜歡的招數嗎?
隻是這具身體不僅倔,也太狠了些,如此決絕,倒不像是在乞求誰了,而是一種偏執又可憐的懲罰。
懲罰的并非他人,卻是他自己。
喬雲林一時有些惘然,心想身後那老人到底是拿走了這孩子的什麼東西,能讓他如此憎恨自己,要把命送在這雪地裡……
身後隻落下一道無奈的歎息。老人又說:“他成全了自己,已是圓滿。”
“你留不住他的。”
天灰白,大雪紛紛揚揚,枯枝不堪重負,響了兩下,斷了。
雪地裡的少年不知聽沒聽進去,他一身白麻喪服,不起身,也不回頭,隻是燙着眼睛,重複着那三個字。
“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
無人應答。
風雪也寂靜。
或許是因為這孩子年紀小,這話聽在心裡,沉悶得叫人難受。
才剛開始的年紀,卻注定餘生都要與這冰冷的雪水作伴,死也不解脫。
喬雲林隻覺得眼眶熱湯,似乎有什麼難過的東西再也承受不住,和着那三個單薄的字,溢了出來。
是自己在哭嗎?
不對。
這是夢,他隻是上了那孩子的身。
是那孩子在哭。
空谷裡傳來一聲哀鳴,回聲延綿不絕,響徹曠野。
他眼前又是那些無窮無盡的白霧了。
那夢離奇又古怪,此時醒了,雖然成了模糊的虛影,并不清晰,但依舊膈應人。
為了逃避,喬雲林下意識從那白茫茫的橋上挪開了視線——
撞上了謝山停一言難盡的表情。
?
“臉抽筋了?”喬雲林客觀地尋問。
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啞,就像……剛哭過。
???
他強裝鎮定,猶豫了幾秒,還是覺得怎麼可能,伸手朝臉上一摸。
摸到了一手涼絲絲的水。
喬雲林:“……”
謝山停又看了眼那灰蒙蒙的橋,但瞧出花來,也沒能找到讓對面落淚的點。
可沒看錯啊,明明是看起來怎麼也不會哭的人,盯了一會兒橋就突然淚如雨下……
一點預兆沒有,弄了他個措手不及,還好意思質問自己臉抽筋了沒,這到底該是誰的台詞啊?
難不成是舍不得早早?
啊?
謝山停冒犯道:“你原來……這麼感性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