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低頭一看,在他外出一趟辦公後,衫子角沾了草灰木葉,袖口和紗罩有姑娘家抻過的手印子,上面還染着脂粉。他從袖角扯出一塊帕子擦手,說道:“唉,我下次鄉可受歡迎了,姑娘家都圍着我,追着要看我衣服上的花樣子。看完了還要摸,摸完了再塞一些帕子胭脂盒什麼的,把我的袖子都塞滿了,順手還拍幾個掌印在我衣服上。回頭翠花看見了,又要罵我不幹淨……”
他低頭嘟囔着朝外面走,正碰着挎着一籃子地菜路過的花翠。他轉頭就想跑回非衣院子裡,花翠眼尖,兩步趕上去扯住他的耳朵,大吼道:“早上才給你穿的幹淨衣服,還沒過一天就髒成這樣了?脫下來!穿麻布衫出去!”
闵安像一條泥鳅在花翠手裡扭,沒掙脫花翠的掌控,耷拉個頭随她走遠。非衣在後面看見闵安鬥敗了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
當晚,闵安收拾停當,穿着麻布短衫黑褲子,提着燈籠來找非衣。非衣換上青布袍子,紮緊頭發,已經穩穩地侯在那裡了。
闵安左看右看:“我不是叫了幾名捕快大哥輔助你麼?怎麼不見人?”
非衣當先走向了郡衙大門:“用不着,走吧。”
闵安追上去将信将疑地問:“當真?”
非衣再不答話,抿起了嘴角。
闵安識趣地在前面打着燈籠照亮。山路蜿蜒,星光慘淡,夜枭躲在林子裡呱呱亂叫,不時有些荊棘枝石子夾在一陣風裡,吹打到闵安臉上。闵安扯了一張皮紙罩在燈籠外面,給燭火擋風,小心看着路。他悶頭走了一會兒,隻覺夜裡太靜了,非衣跟在後面,簡直像是幽浮一樣的,氣兒也不喘一下。
闵安開始找話說,随口問了問非衣家裡的情況,非衣自然像往常一樣不回答。夜枭呱地一聲拖着翅膀飛過,吓了闵安一跳。他站着定了定神,回頭看,非衣留在樹下,氣定神閑的樣子,始終與他保持着一點距離。
“走吧。”闵安招呼一聲,繼續摸黑爬山。走得大汗淋漓時,後面傳來一句聲音:“你要帶我去哪裡?”
闵安拉着衣袖擦了擦汗:“謝天謝地,你總算開口說話了。”
“我是想提醒你,剛才你已經繞過了這棵松樹。”
“……是麼?”闵安翻出羊皮紙地圖看了看,讪笑道,“難怪我覺得好像走過這條路。”
非衣接過闵安手中的燈籠,走在了前面帶路,闵安趕緊跟了上去。非衣的腳步不快不疾,燈籠在他手上穩穩的,沒有晃蕩出一點散光。闵安追着他并肩走了一陣,汗珠又冒了出來,他擦汗時去看非衣的臉,柔和的燈輝映着非衣秀挺的輪廓,将他的冷淡氣息無形降低了幾分,隻是他的唇,仍然抿得緊,隐隐顯露出他的不耐。
闵安尋思着,非衣隻怕以前沒做過這些煩瑣事,将一個極有可能是富貴家子弟的人半夜拉到山林裡趕路,而那個人竟然也答應了,可見先前和他談好的拜師條件該是有多大的吸引力。否則他也不會按下他的不耐,在今夜随人驅使。
山道上死靜,闵安掉在非衣身後,悶頭走了一陣,開口說道:“你知道吧,我們郡子坐落在亂墳堆上,在外行走時經常會踩到死人的骸骨。畢大人覺得晦氣,專程找了我師父請神鎮邪,師父好奇門雜學,請神是頗有些手段的,又能順帶看些小病,這樣名聲傳出去,外面郡子就會請他過去做一趟法事,所以這也是你大半月見不到我師父的原因。”
“嗯。”
非衣丢下一個嗯字再也不接話,闵安聽見夜風裡夾雜着夜獸悉悉索索弄出來的聲響,朝非衣後背靠了靠,繼續說着:“我跟畢大人說設個厲壇鎮鬼就可以了,畢大人又不聽。他倒是修了一座皂隸廟,将一個黑臉紅衣服的差公當真神,每到初一十五就去上香,對着差公泥塑身子說小話……”
闵安說到這裡,故意掐斷了話尾巴,看了非衣一眼。非衣似乎并不懂這些話裡的意思,表情仍是淡淡的。闵安咬了下唇,幹脆将話挑明:“你大概還不知道,皂隸神在衙門裡就是‘龍陽之媒’,拜祭者對着神像耳朵說話,就是想神像顯靈,将念叨裡的美男子送到他們身邊來。”
非衣持着燈籠穩穩朝前走,側臉淡然,許久才回道:“你的意思我懂。放眼這天下,沒人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所以畢斯完全成不了氣候,你放心吧。”
闵安落在後,長籲一口氣。他畢竟也要靠畢斯這個東家賞半碗飯吃,知他喜好男風,也不能太拆他的台面,隻能在暗處稍微點醒非衣一下。
大概是闵安賣了非衣一個人情,随後的半山路,非衣不緊不慢與闵安閑聊了幾句。
非衣說:“衙門裡的事務,我看你知道得許多。”
闵安挺直了腰身,頗有些自得地說道:“大小衙門裡的陋規常例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你怎樣知道那麼多明的暗的事情?”
“我三歲時爹爹就帶着我升堂,讓我在他暖閣裡的桌子底下玩,自小聽多了見多了為官之道,必然會知道一些事。後來家裡破落了,我輾轉去了三座衙門裡當差,碰到了不少稀奇事,看多了記下來,就成了我以後吃公門飯的法寶。”
非衣沒再說什麼,隻是将這些話記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