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新甯縣未來贖人,也未交“安甯費”,劉今钰便出山“劫掠”了零陽鄉零陽一都楊溪裡,以此證明“龍宮岩匪”言出必行。
何起蛟這時才看明白,劉今钰此舉,并非是為了洩憤,而是故意激怒官府,讓“龍宮岩匪”成為新甯縣乃至整個寶慶府的焦點。
如此不但方便大同社在新甯縣發展農聯,且能稍稍減少一衆官吏對邵陽縣的關注。
但他已難以接受劉今钰的所作所為。
“野丫頭,你如今與為非作歹的大戶有何區别?”何起蛟攔下預備再去零陽鄉的劉今钰,語重心長地說道,“前次你擒拿靖位司巡檢、新甯典史等人,并無錯處。
“但此次你在楊溪裡擄來的大戶,哪怕沒有痛改前非,至少也實實在在減租減息、不再欺壓佃戶了,你為何要動他們?”
劉今钰上下打量何起蛟,面上一副驚奇的神色,“何狗吏,你原是這麼純真的人麼?”
何起蛟無奈,“你原以為我是甚麼人?”
“我原以為啊,你雖底子純良,但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奸滑狗吏。”劉今钰本在調侃,但說到後面卻搖了搖頭,真情流露了,“這些年,倒是辛苦你了。”
何起蛟原本十分無語,聽到後半句,不由怔住。
“我原以為銀玖是對你有恩人濾鏡……咳,以為銀玖騙我。他說你本不是這樣的性子,你不得已才自污。”劉今钰歎一聲,“不過,何狗吏啊……”
她看着他,眼中柔情仿佛要将他包裹,“我雖不知你以往是如何的正義凜然,但我心目中的你,底色也是正直善良的,你比那些自诩君子的人更像君子。”
何起蛟默然,劉今钰上前握住他雙手,“往後,有我在了,你不必那麼辛苦地僞裝,你想做甚麼樣的人,便去做甚麼樣的人。”
何起蛟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低頭看劉今钰的雙手,輕輕摩挲着這雙粗糙、布滿老繭的手,“野丫頭,楊文煊說,人心也要疏浚,你說,我想做甚麼樣的人,便去做甚麼樣的人。”
他慢慢擡起頭,問她,“那我想知道,你為何要動那些大戶?那不是,壞了你自己定下的規矩麼?”
劉今钰笑了笑,“我現下是龍宮岩匪,又不是大同社社長,怎就壞了規矩了?”
何起蛟有些失望,劉今钰卻道,“蛟哥,我并非搪塞你。你應該清楚,這世上,向來是明面一套規矩,暗裡一套規矩。
“為何?隻因一切的規矩、所有的道理,都是為了維系秩序,而非相反。當明面的規矩太弱時,便不得不借助暗裡的規矩。否則秩序崩潰,甚麼規矩都無意義。
“大同社、農聯、佃戶,看着勢大,可放在天下——不,便隻放在寶慶一府,也是弱勢的一方。我必須用盡手段扭轉形勢,以免傾覆。
“換言之,當大同社、農聯、佃戶真正處于強勢時,明面上的規矩才能成為絕對的準繩。”
何起蛟低聲歎息,“那你與官府、與鄉紳,并無區别。”
“或許罷!”劉今钰坦言,“蛟哥,我與你實話說了。官紳是我們的敵人,哪怕他看似妥協了,也是潛在的敵人。
“我們當然歡迎他妥協,但不代表我們不會防範他,不會在必要時候利用他。當然,這些事不會擺在明面上,除非萬不得已。
“你可以說我不擇手段,我認。不擇手段也好,卑鄙無恥也罷,隻有嬴了,才有選擇善良的資格。”
她低低笑了兩聲,右手向上,輕輕撫摸着何起蛟的臉頰,“早知道,不該讓你來這。但我,也不後悔,讓你看見真實的我。”
她吻上去,在他嘴唇停留片刻,便毅然離開了。
“蛟哥,我走了。”
何起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曾以為,劉今钰與他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天不怕地不怕,她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她硬得像塊百煉鋼。
但原來她與自己也有相似之處。
他們都在為自己的理想,做着違心之事。
他想下次見面,與她把話徹底說開。
但他沒想到,劉今钰這一去,便是三個月。
倒不是她被什麼事耽擱,或是遇見危險,而是王省與她配合得太過默契。
劉今钰劫掠一地,前腳剛走,王省後腳便趕到,救下一兩個“幸運”的大戶,斬殺幾個“掉隊”的土匪,便因人少,隻能眼睜睜看着賊匪逃之夭夭。
新甯縣二鄉五都十裡二十八屯,劉今钰去了一半,甚至還跑到麻林等苗瑤峒寨做起生意。
新甯縣城開城門的時間越來越短,李子章甚至想要一關了之。
官紳中終于有人先頂不住,劉今钰劫掠縣近裡大戶時,那大戶居然直接跪地,奉上百兩紋銀,算作“安甯費”。
劉今钰卻壓着嗓子說道,“老子他娘的都下了山,一百兩給老子弟兄吃喝都不夠,打發要飯的啊?”
劉今钰跟着何起蛟學過口技,去年他裝絡腮胡漢子到譜口沖時,便用口技騙過了唐廷瀚。
雖然她僞裝男聲仍有些尖,但她體格大,大戶又十分緊張,是以那大戶根本沒聽出不對勁。
他求饒一聲,當即磕頭道,“好漢,隻要你饒了小人,小人願給二……不,三百兩銀子!”
劉今钰踹了他一腳,“半點誠意沒有!你家這麼大的宅子,三百兩?”
大戶哎呦叫了幾聲,但腦子一清醒便趕緊爬過來哭訴,“好漢,不是小人不願給,是知縣為了守住縣城,招收了不少民壯,要小人捐銀。
“還有那些佃戶,小人也不敢招惹,生怕他們加入農聯。這段時日隻出不進,小人,小人也沒多少餘錢了。”
劉今钰道,“五百兩。沒有,你便随老子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