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平堡定然自始至終都是羅隊長羅固在管事,眼前這些人也都是大同社的護鄉隊,而非朝廷的官兵。
但他沒想到連他和蔣信止這等介于大同社自己人與外人之間的“親社人士”都必須得了羅固的許可才能進去。
他看向水泥牆上褪色的血迹。
是因為瑤人攻堡的事,還是别的什麼事導緻沙平堡這般緊張?
他拱手告辭,與蔣信止簡單說了幾句,便又将蔣信止扶上了馬車。
車上小鐵爐裡燒着大同社的煤球,倒不是很冷。
“大同社當真是剿匪剿上了瘾。”蔣信止說起話來有些疲倦,“我原以為劉今钰暫且不會惹瑤人,未曾想隆回這邊已做過幾場。
“說起來也是天啟年間朝廷掃蕩過這些珰瑤,山中諸峒衰弱,才叫大同社撿了便宜。”
蔣大預默默聽着,心裡卻不認可:“大同社恐怕不是想撿便宜,而是真心想收服瑤民,否則羅固也不會跑去貫沖峒。”
蔣信止許是太累了,說了幾句便打起了盹,他在車裡陪着,幾次掀開車簾,也未見沙平堡有什麼動靜。
所幸天黑前傳達消息的人終于回了沙平堡,他們也終于見到了闊别快一年的蔣大欽。
蔣大欽在飯桌上哭訴自己的不容易,說幾百個珰瑤攻堡,他差點就要殉國,說羅固叫人盯死了他,他困在小小的沙平堡裡不能外出,快要悶死。
蔣信止一張老臉早就黑了,蔣大欽卻未知覺,蔣大預隻得打斷他堂弟說道,“大欽,你當真這一年都在堡中未曾出去過?”
“你可不知道,羅固跟那妖女一樣,是個瘋子!”蔣大欽叫苦不疊,“我何止一步不曾出去過!連在房外待久了,也有人來問我想幹甚麼!我真受……”
“大欽!”蔣大預再次打斷他說,“羅固做甚麼也不與你說?”
蔣大欽憤然說道,“姓羅的除了罵我,還會與我說甚麼?”
蔣大預皺眉,又問道,“沙平堡與珰瑤的事,你清楚麼?”
蔣大欽更為不忿,“還不是羅固惹事!說甚麼峒寨土地都在瑤首手中,瑤民俱是瑤首奴隸,要去解救瑤民。
“結果瑤民根本不領情,将他們趕出山。羅固仍不死心,最後引得瑤民攻打沙平堡。若非這甚麼水泥堅固,加之堡中有铳炮,沙平堡早被瑤民平了!
“此後羅固仍堅持山裡解救甚麼瑤民。這回倒是有人信了他,但也不多。是以他始終在貫沖峒待着,去不了别地。我看沙平堡遲早敗在他手裡!”
蔣大預與蔣信止對視一眼,前者繼續問道,“大欽,羅固隻在山裡解救瑤民,未曾做其他事?”
“還能有甚麼事?”蔣大欽悶悶不樂,忽地又擡起頭叫道,“是了!”
蔣大預和蔣信止面色一變,都看向蔣大欽。
蔣大欽氣鼓鼓說道,“嗲嗲,堂哥,你說,羅固那黑心的家夥是不是背着我在瑤峒裡享福?我聽說,瑤女小巧玲珑……”
“蔣大欽!”蔣信止拍了桌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你當真是個蠢貨!”
蔣大欽被吓住,低下頭不敢說話,悶悶吃着飯菜,一個人小聲嘀咕道,“我早說了,我不來,讓堂哥來,是你偏要……”
蔣信止摔了筷子,怒視蔣大欽。
蔣大欽閉了嘴,但仍不服氣。
蔣大預歎了口氣,知道蔣信止已沒了吃飯的興緻,便送他去歇息,回來時看見蔣大欽一個人哼着曲子,舒舒服服吃着飯,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蔣大預一坐下,蔣大欽便瞥他一眼,“你跟嗲嗲要套我甚麼話?”
蔣大預吃了一驚,蔣大欽卻得意洋洋地笑道,“老子是故意氣他的!害老子吃了這麼苦,還不想聽老子抱怨,老子才不慣着他!”
蔣大欽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菜,鼓着腮幫子道,“說起異常,我也不曉得算不算。近來進山的人很多,不止護鄉隊。
“我上次還看見車隊往山裡送糧送鹽,也不知是不是姓羅的在收買瑤民。”
蔣大預陷入沉思,蔣大欽湊上前去,“你問這些做甚?外面發生甚麼事了?你别敷衍我!嗲嗲親自來沙平堡,定是有大事!”
蔣大預無奈,“大欽,你怎……”
蔣大預苦笑搖頭,蔣大欽撇撇嘴,“蔣大預,我便不信你心裡不怨!你替我嗲嗲,替蔣家做了多少事,結果呢?
“且不說捐監沒你的份,就連這不值錢的哨官,我嗲嗲不給你,反倒給了我這個不願來的纨绔,你當真不怨不恨?”
蔣大預默然,眼神漸漸有了些寒意。
蔣大欽又坐回去,“沒意思,真沒意思!”
蔣大預放在桌下的左手緊緊握住,遠在百餘裡外啟明城中的何起蛟也将右手握成了拳頭。
他看着不回話的劉今钰,壓抑着心底的萬般情緒,“你要提前婚期?因為甚麼?大同社近來甚不理智,你到底瞞着我甚麼?”
他眼中滿是失望和憤怒,“朱知縣托我問你,為何要做那般多出格的事?天子派來勘查岷王死因的驸馬萬炜不日将至,此前衙門還能幫忙遮掩,如今……
“如今!如今你鬧出這般大的動靜,如何遮掩?還是,你是故意如此?你要與官紳翻臉,所以你要提前婚期,以防不測?”
劉今钰默然,他握成拳的右手砸了桌案,幾乎是嘶吼了出來,“劉今钰,你究竟想做甚麼?我娘好不容易松了口,你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仍不信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