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如許先是一怔,而後大驚,“阿姊怎麼連這等細枝末節都知曉?”
姜聆月坦言:“今早我去太師府,問了齊叔你的去向,他說老太師将将離府,就有一夥世家子弟來喚你,說是一齊去‘溫書’,溫的哪門子書?”她哂了哂,“況且,舅公管你管得夠嚴了。不足二十兩的月例,如何付得起慶元春的酒錢?”
應如許羞紅了臉,“是李家大郎邀我們來的,他出手豪奢,一揮手就包下半個慶元春……”
此話一出,姜聆月登時坐直了身子,“李家大郎?是李長信麼?他如今是在鴻胪寺任職?”
一連三問砸得應如許暈頭轉向的,他雖不明原委,仍是答道:“不錯,他如今是鴻胪寺少卿,差事少油水多,是個頂好兒的缺。”
這話不亞于一棍打在七寸上,姜聆月起身,一把抓住應如許的箭袖,不由分說拉着他向外,“你帶我去見他。”
“這、這恐怕不合宜!阿姊畢竟是女眷,又與長信兄素未謀面,怎好貿然在此地見他?”應如許說着,忙要掙脫。
姜聆月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酒肆裡昏黃暧昧的燈,勾勒出她單薄而精美的輪廓,似一件無甚感情的瓷器,唇邊的笑也是虛虛的:“你帶我去見他,今日之事,我一個字不會透給舅公,不然。”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應如許卻咽了口唾沫。
他打小就怕姜聆月,長輩們顧着她的身子,一向小心翼翼護着她,隻有他知道,這個弱質芊芊的女郎下起狠手來,真是能把人的肉剜掉一塊,外人都說大表兄狠,在他看來,他這個表姊更要狠上三分。
應如許到底拗不過她,帶她去找了李長信,怎奈人影都沒摸着,問了同行的郎君才知,李家家主稱有要事,匆匆忙忙将李長信召了回去。
姜聆月猜測這事和鴻胪寺脫不了幹系,如此,她就更有必要見李長信一面了。
她說一不二,當下賃了車馬,朝着權貴雲集的勝業坊趕路,并讓祝衡抓着應如許來回盤問,總算從這人的漿糊腦子裡摘出條有用的消息——姑墨使團此番進獻的寶物失竊了。
至于具體何物,除了掌管寺内要務的卿丞,誰都無從得知。
姜聆月心裡隐隐有一種預感,這或許正是她阿兄失蹤的關節。
一路緊趕慢趕,一行人到達李宅角門,卻和正要出府的李妘不期而遇。
李妘一見着姜聆月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一雙眼睛就要噴出火來,她這個年紀實在藏不住心事,抱臂站着,原想四平八穩地尋釁,可惜一說話就變得張牙舞爪,跟隻海鳥似的。
“你來做什麼的?”
姜聆月正琢磨着怎麼回答,旁邊的應如許已經急不可耐地接過話:“問女郎安康,我是太師府的小郎君,這位是我阿姊,特來拜訪你家阿兄。”
李妘連連嗤笑,“怎麼?千金貴胄也有求人辦事的一天?我以為你們姜家人一個個眼睛望着天,鼻孔朝着人,從來不會有求人的時候呢!”
姜聆月不說話,抿唇笑了笑,那笑卻帶着點求和的意味,“是。女郎寬宏大度,但求女郎通融。”
李妘的怒火被軟綿綿地擋了回來,她愣了愣,表情有些茫然,她的貼身婢女生怕舊事重演,附耳提點她,句句見血。她的怒氣一下被激起來,想起姜聆月先前的假意示好、想起她中選時的恨與妒,越發覺得她心機深重,狠狠道:“好哇!既是求人,必得有求人的态度!就着水磨石階,給我磕三個響頭,我就放你過門!”
應如許再是急于獻媚,也被這話激得胳膊肘拐了回來,他虛歲将滿十五,比李妘還不會做戲,氣極了直接拿牙花子嗞她:“你這潑皮!和我阿姊說什麼呢!”
李妘最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一聽這話,渾身的毛發都豎了上去,抽出腰間錯金鞭,對着應如許腳下就是一鞭,吓得應如許一個趔趄,差點栽倒,他偏不服氣,抓着李妘的披帛向下扯,兩個人就勢厮打起來,場面一發不可收拾。
姜聆月扶了扶額,簡直懷疑自己身在夢中,一面吩咐祝衡上前阻攔,一面掏出懷揣間的順氣丸送入口中。
好容易靜下心來,遠遠的,就見先前送她出宮的圓臉内使捧着一疊絹黃的敕旨,領着浩浩蕩蕩的儀仗向她行來。
内使面上喜氣盈盈的笑,教姜聆月腦中的警鐘敲響一次又一次。
直到所有人俯跪下去,她被留在人群前端,内使尖利的聲音近在耳邊,如同一柄小刀,揦得她頭痛欲裂,隻聽得一串斷斷續續的冊詞。
“……花朝節至,昔博陵大族姜氏、爾鴻胪寺寺丞姜籍姊妹,輔國之門,清白流慶,性與賢明,不違雅志……宜度為花朝節聖使,卯月中,魏王寰攜之祭祀春神,擇日入闱……”(1)
花朝節?祭春神?
這幾個字砸下來,姜聆月頓覺蒙頭轉向,隻勉力鎮靜下來,分析個中深意。這旨意着實是撲朔迷離,既讓人覺得她對魏王妃位垂手可得,卻不下斷論,倒像将她架在波濤洶湧處,為人當長垛似的。
待内使袁客念完末尾的“符到奉行”四個字,将敕旨遞到她手中,就見他拂塵一撣,向她比了個“請”的手勢,“還請女郎賞臉,乘辇入宮。不日就是花朝節,陛下在禁中設了家宴,邀您同去。”
末了,他壓低聲道:“這也是殿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