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阿堯翻來覆去難眠。傍晚時分她追上無拂說的那段發自肺腑的話并沒有引得他愁眉舒展,他雖淺淺嗯了一下,可她仍察覺他心有愁緒萬千。
詞中并未點明“可堪情銷盡”的情是為何情,若真指向是她,可她自問自己不是始亂終棄之人,也不會因為他所做的選擇對他心存介懷。但那怎麼也是個仙門中的無字碑,不存在弄虛作假的可能。
而且為何是“銷”?
心中不安油然而生,阿堯幹脆起身來到院中透氣。
今夜無明月,空中繁星璀璨,她點燃燭火坐在院中石凳上,擡頭數着天上的明星。
若是在蓬萊,她還能問問司命星君這無字碑的來曆。可她如今粗略盤算,即使算上蘇行憐與白玘,她引渡殘識的任務也才完成了九千九百九十八次,離飛升入蓬萊還差了兩次。
光這兩次說不定就得再耗上個一年半載,要見到司命星君談何容易,而這無字碑上記載的事也不知何時會發生。
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她從星空收回目光,卻墜入一雙比星空還奪目的眼眸中。
“無拂?你也睡不着?”她瞧見無拂穿着單薄的衣衫,又随意地披了件銀灰色的絨衣,正面容憔倦地立于白雪覆蓋的寒梅下,宛若憂慮之病已入膏肓的月下美人,光是看了都惹人忍不住憐惜。
“嗯。”他緩步而來坐到她的身側,徒留她一副冷峻的側顔。
“一個月了。”無拂語氣中沒有生機,“連羽去了一月還未返,你當真信他?”
“你擔心他下凡隻是為和那仙君一唱一和騙取海龍珠?”阿堯猶豫地抿抿嘴,“雖然你聽了會不高興,但我還是要和你說明,神君不是這種人。他沒來……許是近來辭舊迎新,蓬萊事務繁忙,他暫且脫不開身……”
無拂默然。
“我們入幻境吧。”過了半晌,他終于開口,“我準備好了。”
無拂的過去确能揭曉許多未解之謎,阿堯聽他如此說便也沒再猶豫,趕緊起了身施起陣法。
金色光芒在黑夜中格外耀眼,幾近照亮了方丈山的半個山頭。等光芒退卻,二人已從山門中不見了蹤影。
阿堯再從刺眼的光亮中睜開眼時,她已孤身回到了四方鎮上。之所以她認出這是四方鎮,是因她看到了熟悉的人——
唐婵。
那個在天風海的千嶂嶺入口等了兒子五十年的女人。
唐婵此刻身上所穿正是她在天風海見到的服飾,所以這不是一百年前,這是一百一十年前,唐婵死去的那日。
“阿霁,别亂跑了!這天看樣子是快下雨了,趕緊回屋子裡去!”唐婵從炊煙袅袅的竈台邊探出頭來,朝阿堯的身後看來,“今天是你的生辰開葷席,你阿爹給你準備了新鮮的魚肉,等阿娘做完這幾道菜就能開飯啦!”
阿堯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到身邊猛地閃過一陣風,下一刹,一十歲模樣的少年已撲入到唐婵懷中,哭得滿是眼淚鼻涕地喊着阿娘。
“這是怎麼了?”唐婵雖感怪異,但面上仍是笑得和煦如春風,“誰欺負我們家阿霁了?跟阿娘說,阿娘去幫你出氣。”
“阿娘,我想你了。”小小少年哭得泣不成聲,“我不過生辰了,我們快走吧,離開這裡,離開四方鎮,離開京城,去天涯海角,去越遠的地方越好。”
“傻孩子,你在說什麼?”唐婵被他說得雲裡霧裡,笑問,“離開四方鎮,我們能去哪?”
“望州。”他邊哭邊堅定地說,“我們去望州生活。望州有神靈庇護,壞人不會來望州。”
“又是王嬸家的皮孩子和你說了什麼危言聳聽的轶聞吧?”唐婵輕撫着小周霁的頭安慰,“他們那是嫉妒你帶玉出生,特地編了故事吓唬你。”
唐婵從衣襟裡掏出一串用紅繩編制的銅錢串,耐心地将它系到周霁的腰帶上:“今日你就滿十歲,是個小大人了,怎還哭鼻子?若真有妖怪,阿娘從寺裡祈福的這十枚銅錢也可護你健康平安十全十美,别害怕啦——
唉你看,為了哄你,阿娘鍋裡的菜都要焦了!快去屋裡等着吃飯吧!”
唐婵站起身來,小周霁又抱着她的腰不松手,這般僵持看着是幸福的煩惱,背後卻是他對命運的無奈掙紮。
“姐姐,我幫你看孩子吧。”阿堯走上前去對着唐婵微笑颔首。
唐婵詫異擡頭,見眼前姑娘長得玲珑可人,一副純良無害的模樣,心裡的顧慮少了半分,再聽腰上少年還萬般信任地對着她喊:“阿堯,你快勸勸我娘,快告訴她留在這裡有危險。”
“小姑娘,你認識我兒周霁?”她向阿堯投來善意的笑容,恍惚将阿堯帶回那幾年在天風海,她也曾日日問她:“仙子,你可曾見過我兒周霁?”
她心中微動,強忍眼角溫熱,笑答:“認識呀,您家阿霁聰明伶俐又乖巧,鎮上的人誰不認識他。”
唐婵聽此心中欣慰,低頭輕責:“你看看你,怎麼直呼姑娘的名不叫人姐姐,真沒禮貌,阿娘之前是這樣教你的嗎?”
周霁見勸說無果,幹脆哼聲放開了她,跑去搬了把木質長凳坐在了竈台前方,認認真真看着他阿娘做菜的模樣。
生怕少看一眼,便又再也看不到了。
“他們多久來?”阿堯坐到他身側問他。看着他注視着母親的模樣,想到曾經的他們将在不久後天人永隔,又忍不住為他倍感心疼。
回憶太痛了,他得到過愛,又不幸失去,這樣的經曆已足夠折磨,如今他卻為讓她見到那名天師和雲徊年輕時的模樣,強忍傷痛回到過去,這無疑是拿刀在他的傷口上反複碾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