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他的心象世界,你所看到的便是後來十年中他的過往。”仙君的聲音從空曠的四面八方傳來,阿堯站在水藍色的鏡湖上,看着湖面上一面面人影閃動的銀鏡,連邁出一步都發覺極其艱難。
因為周霁的過去,實在太苦了。
那一年自換命術後,他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奄奄一息的他被丢回在周家門口,直到第二天天色微亮他才有力氣爬起身來尋找他的阿爹阿娘。
可他什麼都找不見了。地上的血迹被那場大雨沖刷得一幹二淨,唯獨屋裡的殘羹冷炙提醒他,他曾真的擁有過一個完整美滿的家。
他差一點點,就能吃上阿娘為他做的開葷席,差一點點就能得到阿爹特地去買來的喜鵲泥塑。
小周霁一邊哭,一邊從地上的碎碗裡挑揀着爬滿螞蟻的紅燒肉往嘴裡塞。肉的味道變得很奇怪,他忍不住要吐,卻又生生往下咽。吃完一個,又去撿那爛成泥的魚肉混着鼻涕眼淚一起往嘴裡抹。
阿堯太想抱抱他了。她明明剛剛才見過他可愛的樣子,怎受得了他這樣一落千丈的可憐模樣。可她的手伸不進鏡子,亦回不到他的過去,她隻能站在這虛無之境裡心痛地看着他,陪着他一起淚流。
下一面鏡子裡,他已長成小大人的模樣,身體卻成了如今這般消瘦。沒有阿娘為他束發,他便淩亂地披散着長發,穿着别人不要的破布衣不辭辛勞地替人搬着重物。
那沉重的貨箱似比他的人還要重,他本是龍族,長得就比同齡人還高些,重物卻将消瘦的他壓垮到彎成一張弓。搬了一天才興高采烈地拿了幾個銅闆,他剛搓着手買下心心念念的大白饅頭,轉身卻又分給街邊乞讨的老者一半。
渴了,他便跑到别人家接雨的水缸裡舀點水喝;累了,他便躲在茅草垛中淺憩;過年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街上給孩子買糖人的夫妻,轉頭被人喊着“晦氣”趕跑;清明,他又回到早被别人推倒重建的家門口徘徊,默默地跪在地上不停磕着響頭……
就這樣,他如過街老鼠一般活到了弱冠之年。
雲徊的薄命轉移到他的身上,恰好因他每日這樣辛勞又吃不飽穿不暖,身子早已如枯木。昔日他救濟過的老乞丐同樣幾近油盡燈枯。一老一少兩具活骷髅互相依偎在一起,那老乞丐還不停與他說着話:
“孩子,你偷偷塞給我的錢我都沒有用。如今應也攢了不少了,你快拿去看病吧。”
周霁疲憊地睜開眼睛,搖頭言:“苗伯,我的命……本就活不久,這些錢你還是留着自己用吧。”
“傻孩子,我一快死的老頭,要這些錢又有什麼用。”他哀歎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一不偷二不搶,這些全是你的辛苦錢,該花給自己的。可憐好人沒好報,小小年紀沒了爹娘,與我這一殘疾老頭相依為命。”
他從兜裡顫顫巍巍地取出一串銅錢,銅錢鏽迹斑斑,帶着些泥濘,又掏出幾張折捏得不成樣早已發了黃的紙錢,交到周霁手中:“拿着吧,離開京城,去過更好的生活。”
周霁看着手裡的銅錢,恍惚記起十歲生辰那日阿娘系到他腰上的一串“十全十美”。阿娘的笑還在眼前,可十全十美又去了哪裡。
他還在想着,突然被人狠狠地踹倒在地,手中的銅錢也崩裂開散了一地。
那是他這十年受盡欺辱抛灑血汗賺得的錢,他趕快慌張地撲倒在地去收集正在往各個方向滾走的錢币,下一刻,隻剩骨骼的手已被人踩得嚴實。
“喲,小子,挺會賺錢啊。”來者穿着官家捕快的衣服,臉上的笑卻宛若地痞流氓。
他彎腰從周霁另一隻手中奪過那疊皺巴巴的紙币,漫不經心地數了數,然後向身後揚去:“兄弟們,今日有賞。”
身後的衙役們循着那随風飛散的紙币亂作熱鍋上的螞蟻,明明也沒有幾張錢,卻還是惹得那群人瘋搶,甚至扭打在了一塊。
“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苗伯拖着半條殘廢的腿和枯槁的身體強撐着站起身來,笨拙地沖進人群中想要替周霁搶回紙币,卻被衙役一腳踹到了更遠的地方。
“死老頭,半截身子都入土了,還來搶什麼錢。”他讪笑地看着那老翁在地上滾了幾下,然後失去了動靜,“王法?我是官,你是民,你說誰是王法?!”
“苗伯!!!”周霁已經十年沒有掉過眼淚,這一刻終于紅着眼流下憤恨的淚水,“你們真是禽獸!我要殺了你們!”
他一把扯下捕快系于腰上的腰刀,極快地對着那捕快在他手上用着力的腿橫劈開去,脫身後,他又如瘋了一般,朝着正在哄搶錢币的人群揮刀亂砍。隻是才砍傷沒幾人,他就被衆人制服在地,于亂棍下嘔了滿地的血。
“晦氣玩意,要不是聖上說要活捉你,我還能容你這樣放肆!”那捕快拖着傷重的腿跳回來,從周霁手中奪回屬于自己的那把腰刀,又在他眼前閃起凜凜寒光,“不過,乞丐在路上被人砍斷了腿,也不是說不過去。”
在周霁撕心裂肺的痛喊聲中,阿堯閉起眼睛,已經哭得快吸不上氣。
她想起自己曾一次次阻止無拂報仇,直到最後他甚至還笑着應下她。如今看來,她簡直像是和他們一夥的劊子手,明明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偏偏一遍遍無視他慘痛的過往,佯裝什麼正義之士勸他放下過去,原諒衆人。
這怎麼原諒?這怎麼能夠原諒?
“映生,你還要繼續了解他的過去嗎?”虛無之境中的老者聲音又傳入了阿堯的耳,她卻隻是閉着眼低下頭,哽咽喊:“我要見他!快放我出去!”
幽藍的幻境即刻退散消逝,再睜開眼,她站在了高閣的屋瓦上,身邊又是那位仙君。循着他的目光往前方的廣場上望去,衣不蔽體的周霁正垂頭耷腦地被綁于木架上,透過破損的血紅衣料能看到,他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塊是完整的。
“你們又要對他做什麼?!”阿堯看着心愛之人備受折磨已經徹底崩潰。
“最後送他一程,這亦是幫他。”那仙君望着人群中毫無反抗之力的周霁,眼中充滿了淡漠,“這般淩遲之後,他将會獲得新生。”